隋妈妈满怀心事,将丫鬟们支去里间给珍果脸上的伤上药,又屏退左右,落座在陆茗庭身边,满是褶皱的脸上笑的慈祥,“方才我听说了今日主院中发生的事情,对陆姑娘的遭遇也略知一二。事到如今,老身想问问陆姑娘,以后想何去何从?”
陆茗庭冲她盈盈一拜,“多谢隋妈妈的片刻收留之恩。我本是扬州明月楼贱籍之身,如今嫁人从良不成,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隋妈妈,一会子我便收拾行囊回扬州,不会给府上添麻烦的……”
隋奶妈摇摇头,苦口婆心相劝,“我的傻姑娘!那老鸨子拿你当摇钱树,今日能把你嫁给病秧子,明日就能把你嫁给鳏寡者做妾侍!扬州明月楼就算名气再大,也是娼门贱籍,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我瞧着你腹有诗书,不似俗粉,难道你当真愿意一生匍匐,做巨商富贾家的贱妾吗?”
这番话如警钟一般,把陆茗庭震得深思恍惚。
刚刚她逃出柴房,被顾湛所救,望着漫天的白茫茫大雪,才觉得心头一片虚无。
鸨妈妈昨晚已经启程回扬州,她一介孤女,无良籍傍身,无路引通关,这天地之大,乾坤浩荡,她却无处可去,无依无靠。
隋妈妈静静看着陆茗庭垂眸淌泪,约莫着时机已到,才开口道,“老身仗着一把年纪,想给陆姑娘指一条明路。姑娘不如留在府中,求将军给你一条活路。”
陆茗庭闻言一怔,“隋妈妈何出此言?”
隋妈妈叹口气,拿帕子掖了掖眼角,“不瞒陆姑娘,我老婆子存了一份私心在里头——”
“顾府的老爷和夫人早早薨逝,我身为乳母,亲自照料着将军从少年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对他情同亲子,自然要处处为他考虑周到。这两年将军身在北漠,行军艰苦,身边没有一妻一妾伺候,如今凯旋归来,身负皇恩,免不了浮沉宦海,身边怎能没有贴身人伺候?”
陆茗庭听到这儿,心头咯噔一下,已经预感到隋妈妈要说什么。
隋妈妈果然拉了她的手,笑着道,“可这府上的丫鬟一个个粗手粗脚,入不得将军的眼。我瞧着姑娘生的花容月貌,静动皆宜,不如留在将军身边……”
陆茗庭脑海里闪过顾湛那凛冽阴沉的目光,心头一颤,忙摆手道,“隋妈妈过于抬举我了!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茗庭没齿难忘。可将军是朝廷二品大员,手揽军|政大权,我区区瘦马之身,先前嫁给二少爷做贵妾已经是高攀,如今怎敢……怎敢对将军有非分之想?”
隋妈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端起茶盏淡淡道,“陆姑娘此言差矣。”
“这男欢女爱的事,只有愿意或者不愿意,哪有什么敢和不敢?姑娘说不敢,大抵是搪塞老身的话!”
“听说崔氏为了迎娶陆姑娘进京,拿了两万两白银给明月楼,如今陆姑娘要回扬州,我们顾府人财两失,真是上赶着做冤大头。”
陆茗庭心思澄明,听出隋妈妈这话一个甜枣一个巴掌,暗藏机锋,隐含威慑,奈何她心乱如麻,只得沉默不语。
堂堂辅国将军府权倾天下,不容忤逆。两万两白银的赎身钱在鸨妈妈手中,她此生都无力偿还。这位隋妈妈随便动动手指,便能将她困在府中,举步难行。此时还愿意好言好语相劝,显然是给她面子。
隋妈妈放下茶盏,笑道,“陆姑娘兴许是误会了,我老婆子的意思,是叫姑娘先留下来在将军身旁伺候着,至于这近身服侍的事情,将军那般金尊玉贵的人,什么美色妙人没见过?老奴也不能强迫姑娘不是?若将军不点头,等两年的期限一满,我便放姑娘出府去!”
陆茗庭闻言,一腔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下来,又想起辅国将军不近女色的传言,这才吃了一颗定心丸。
既是如此,她便在顾府做两年奴婢,尽心尽力地服侍将军,就当做答谢他的救命之恩,顺道把贱籍换成奴籍。等到两年期满,主子开恩放奴婢出府,她也好落个平民良籍,换得自由之身。
陆茗庭沉吟了片刻,抬起一双明眸看向隋妈妈,“方才是茗庭糊涂了,多谢隋妈妈提点,便依隋妈妈所言。”
隋妈妈喜笑颜开,拍着她的柔|嫩手背,连声应道,“这就对了!好姑娘,我瞧着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在我的房里凑合着歇息一晚,明日一早等将军下了朝,你去给将军敬杯茶,这事就算定下来来了!”
陆茗庭起身福了福,“多谢隋妈妈。”
……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时分,顾府一派万籁俱寂。
陆茗庭拥着锦衾薄被,听着里间隋妈妈的呼吸起伏,心头一丝睡意也无。
月光透过小轩窗,照进来一地清辉。陆茗庭摩挲着锦被上的五蝠花纹,美目只要一合上,眼前就闪现出白天顾湛救她的场景。
那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气势凌厉,令人望而生畏。陆茗庭却恍然觉得,自己在无边黑暗里,寻到了一点璀璨星光。
原来那些说辅国将军凶煞如阎罗的传言都是假的,他明明,是天神临世呀。
……
翌日,天大雪。
顾府门前,两个男人身骑骏马,一前一后,踏着白雪疾驰而来。
亲卫岑庆撑开一把黄枦伞,快步出门迎自家主子。
伞下的男人身着朱红色狮子补二品朝服,肩头披着一件白狐皮貂裘,他面罩寒霜,长眉入鬓,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眼睛隐隐可见锐利锋芒。
如今战事停歇,顾湛重回朝中,以辅国将军之职每日金銮殿议政。
杜敛跟在身后,撑着伞一路小跑,“我说顾将军,你出征在外两年,一身功夫见长,你发发善心,把步子放慢些,等等我这个文官行不行?”
顾湛一言不发地大步走进议事堂,单手解下身上的狐皮貂裘,一把抛到岑庆怀中。
男人掀了衣摆,落座于上首的椅子上,斧凿刀刻的侧脸带着煞气,虽然闭目养神,却不减杀伐之意。
他平日极少展露笑颜,此时神情阴阴测测,屋中伺候的两三个下人皆是战战兢兢,望而生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外。
陆茗庭今晨起了个大早,先是被隋妈妈按在铜镜前好生梳妆了一番,又跟着茶房师傅学了一个时辰的沏茶功夫,用汝窑白瓷茶盏泡上了一杯上好的太平猴魁,这才满心忐忑地朝议事堂行来。
议事堂里正坐着一主一客。隋妈妈和陆茗庭交代过,今日京兆府尹杜氏的公子在府上做客,他拜官大理寺少卿,和大将军乃是多年的发小故交,她向顾湛敬茶的事情不必避着这位杜公子。
陆茗庭撩开帘子进门,一抬眼便看见顾湛阖着眼眸的阴沉面容,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托着乌木描金的茶盘行到屋中。
察觉到有人在身旁站定,顾湛猛地睁开眸子,也不看来人是谁,抓起托盘上的茶盏就远远地砸了出去,斥道,“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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