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茗庭脸色煞白,脑海中浮现出顾湛的阴沉脸色、锋利眼神,一股彻骨寒意立刻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要我说,那澄雁哪有陆姑娘在将军跟前得脸儿?来日咱们指不定还要叫陆姑娘一声主子呢!”
众人仍在议论纷纷,嘴里的话越说越过分,陆茗庭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酒盅,强装镇定,勉强笑道,“各位妈妈姐姐们快别折煞我了!我从没肖想过攀附将军,先前我和隋妈妈已经说好了,为报答将军救命之恩,在府中伺候将军两年,两年时间一到,便会放我出府,重获自由身。”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膳房里登时落针可闻。
郝妈妈终究是年长经历过事的人,顿了半晌,方抬头深深地看了陆茗庭一眼。
瘦马贱籍转为奴籍已经是不容易了,隋妈妈为了留下她,竟然不惜给她不着边际的希望。
一朝为奴,生杀打骂皆由府里的主子做主,哪是说走就走那么简单的!?
……
大年三十的晚上,禁廷张灯结彩,君臣齐聚一堂,欢度除夕佳节。
保和殿中,佳肴美馔山珍海味齐聚,丝竹管弦歌舞礼乐不休,一簇簇五彩烟火盛放在皇城上空,将漆黑夜空点亮,映照出灿烂星河。
前几日元庆帝偶染风寒,龙体有些抱恙,和群臣酒过三巡,便已经精神恹恹,宴饮持续到戌时,文武百官便一道出了宫门。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欢聚团圆,大街小巷空无一人,马车从禁廷行到朱雀大街,只听得鞭炮轰鸣声不绝于耳。
顾府前,三扇对开的兽头大门两侧贴着红底墨字的洒金春联,屋檐下挂着两盏大红绢纱灯笼,映出一地的喜庆红光。
顾湛一路行过曲折回廊,见府中处处悬灯挂彩,白雪覆地,夜空中银色月光一泄如瀑,和枝头红梅相映成辉,心情也顿时大好,一贯冷硬的俊脸上浮现出些许温情。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身处雁门关外。
当时大雪覆城,顾家军在临渊谷畔和景国军队对峙了整整三天,趁敌方粮草空虚,一鼓作气,夺下了临渊谷那片天险崎岖之地。
北漠的寒风如刀,密雪纷纷如鹅毛。战马常常冻死于雪夜,甲胄冰冷如铁,难以穿上身,就连弓箭也冻得拉不开。
如今顾湛身处京中,先有御宴承皇恩,后有梅香迎人面,真真是恍如隔世,一别经年。
行过回廊,前头的主院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不仅没了平时的灯火通明,就连丫鬟婆子的低语声也消失不见。
亲卫岑庆去看了一眼,匆匆折返回来,拱手道,“将军,今日主院的下人都去膳房吃年夜饭了,就连珍果、澄雁和陆姑娘也不在主院……”
岑庆偷瞄了眼顾湛的脸色,大年三十的晚上,下人们忙着玩闹欢聚,把主子晾在一边,可真是无拘无束,胆大包天。
顾湛在宫宴上饮了几杯陈年烈酒,此时有些微醺,凤眸中失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迷离,略顿了顿,才开口,“年关聚一聚倒也无妨,去一趟膳房,把人叫回来便是。”
顾湛平时御下极严,但出手也极大方,单说每个月的例银,就比京中其他府的下人要高出一半,除此之外,每到逢年过节,还会纷发额外的赏钱。
岑庆见顾湛语气平淡,无喜无怒,知道他没有怪罪之心。忙不迭地应下了,正准备转身去膳房叫人,又听顾湛道,“闲来无事,本将军同你一起去。”
自从顾父顾母仙逝,顾湛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体会到阖家美满的天伦之乐,今晚是除夕之夜,看着天上皓月当空,往事回溯上心头,顾湛突然想去看一眼下人们欢聚的场面,也算是对双亲在天之灵的宽慰。
所谓君子远庖厨,这些年顾湛军务缠身,偶尔休沐在府中,也从未踏足过膳房一步。
岑庆略感惊讶,再一抬眼,见顾湛已经走远了,忙提步跟了上去。
膳房里欢声笑语一浪又一浪,两人踏进膳房的院子,远远便听见一阵人声鼎沸,兴高采烈的说话声简直要冲破屋顶。
顾湛立于两扇雕花乌木前,望着门缝里众人宴饮的情形,也微微勾起了菱唇。
岑庆也面带笑意,正准备推门而入,突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从没肖想过攀附将军……为报答救命之恩……两年时间一到,便会放我出府……获自由身……”
她的嗓音又柔又媚,叫人听了如沐春风,如同置身江南三月的烟波画船里。
可偏偏说出的话清亮又刺耳,字里行间满是和某人撇清关系的急切和慌张。
顾湛手揽大权,何时被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厌弃过?
他救她性命,赐她恩赏,没成想,这一切在她心里却是负担与煎熬!
顾湛脸色陡然一沉,凌厉凤眸盯着乌木门上的大红福字,眼底仿佛结出一层薄霜。
听着她如避蛇蝎的语气,再思及这些日子她服侍自己起居时的心不在焉和恍惚神色,顾湛不禁冷笑,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隋妈妈一心想把她送到他床上,甚至不惜说出“满两年就放出府”的话来哄骗她,她竟也深信不疑,一心想着快些逃出顾府!
好,好得很!
感受到身侧的沉闷气压,岑庆搭在乌门上手抖了又抖,他听着陆茗庭的话,简直是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捂住她的嘴,叫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女子的话音落下,膳房中顿时鸦雀无声。
听着耳畔渗人的寂静,顾湛顿时暴怒,抬脚便踹开了面前的两扇木门。
“轰隆”一声巨响,木门瞬间成了碎片。
膳房内众人看清了出现在门口的顾湛,知道刚刚陆茗庭说的话都被他听了去,皆是一脸惊惶。
男人穿了身鸦青色圆领锦袍,肩头披着一件墨色狐狸毛织锦大氅。他身量本就高大,此时面色笼者一层阴阴测测的黑气,更显威势逼人。
陆茗庭没想到顾湛提早回府,更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膳房门口,纤细的手腕一抖,筷子都吓得飞了出去,忙福身认罪道,“将军赎罪,婢子玩忽职守,罪该万死,婢子立刻回主院伺候!”
身旁的珍果也吓得哆哆嗦嗦,不忍叫陆茗庭一人受过,忙起身道,“婢子也一同……”
话没说完,顾湛一个眼刀扫过去,珍果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动不也敢再动。
郝妈妈毕竟年长,一眼就看出顾湛和陆茗庭之间的火星子,忙把珍果死死地按在位子上,讪笑着福身道,“将军赴宴回来,想必疲累不堪,这膳房脏乱嘈杂,茗庭,还不快扶着将军回主院?”
陆茗庭连声应下,顶着顾湛如同凌迟的目光退出了膳房,还不忘将两扇残破不堪的乌木门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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