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顾湛和杜敛、姚文远三人去议事。柳雨柔一个人在屋里呆的无聊,自来熟地端着点心茶水来找陆茗庭说话。
陆茗庭对昨日甲板上的谈话心有余悸,本来不想放她进门,一个没拦住,柳雨柔已经从门缝里挤进了屋。
柳雨柔目光逡巡,四处打量,“顾将军住的房间果然是官船里一等一的上房,比我和姚郎的房间宽敞许多呢!”
屋中陈设着一张红木雕花八仙桌,两把太师椅,一张茜色帷帐的拔步床……柳雨柔从拔步床上移开目光,望见轩窗旁的另一张床榻,眸光微变,表情惊愕,“陆姑娘,时至今日,你和将军还分床睡么?”
陆茗庭不料她如此心细如发,心头一跳,忙摆摆手,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我……我这几天小日子在身,没法服侍将军。”
柳雨柔却是个不好糊弄的,将手中端着的点心茶水放下,拉着陆茗的双手,语气怜悯,“陆姑娘,我懂你的苦楚,女子若不受男人宠爱,自然是有泼天的委屈。我绝对不跟别人提起这件事。”
陆茗庭见她又误解了自己和顾湛的关系,只得抿唇苦笑。抬眼看见柳雨柔腕间带着一个水头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索性转移话题道,“这翡翠镯子真好看,和柳姑娘如雪的肌肤最是相配。”
柳雨柔一脸甜蜜,捋起袖子把翡翠镯子完全露出来,笑道,“这镯子产自景国的玉矿,成色极好,是姚郎花重金买下来,特地送给我的。”
陆茗庭立刻给面子地夸赞,“柳姑娘和姚大人果然情浓。”
柳雨柔心满意足地笑了下,又说起从别处听来的八卦,“听说咱们官船二层住着一位国子监女学正,年方二九却未婚嫁,一把大好年纪都在国子监里蹉跎了,听说她整日妄议朝政,还总在男子堆里厮混,真是不知检点。”
陆茗庭听着这不善的语气,脸上笑容淡了几分,“白学正并非等闲女子。她是大庆朝四位女学正之一,每日克己奉公,传习四书五经,不需要倚靠男人就能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我倒是很羡慕她。”
柳雨柔眼神怪异,“说什么胡话!女子不倚靠男人,怎么怀上子嗣?没有子嗣,又怎么能安身固命?”
这简直是鸡同鸭讲。
陆茗庭喉头一哽,失了和她争执下去的兴致,掀开茶碗,轻轻撇着茶水上的浮沫,无奈道,“人各有志罢了。”
柳雨柔见陆茗庭的言辞之间颇为推崇白嘉会,也不再揪着这个问题多言,将装着糕点的盘子往前一推,讪笑道,“罢了,不说那些不相干的人!现在提子嗣还尚早,陆姑娘,俗话说得好,想拴住男人的心,就先要拴住男人的胃。我看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厨艺应该不怎么样吧?以前在扬州的时候,听闻明月楼教养瘦马的手段功夫最是一流,可是……陆姑娘枕上风情没学好,厨艺也没学好,怎么就被鸨妈妈点头放出来了?”
陆茗庭轻轻啜了口碧螺春茶,回想起顾府膳房做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色和点心,呐呐道,“其实我在将军身边,也用不着学什么厨艺……”
“终究是不一样的!”
柳雨柔一本正经道,“就说这亲手下厨做的糕点,男人看到的不是糕点,而是你的一片心意,陆姑娘姿容这样出众,若是亲手做上一两回糕点,还发愁将军不喜爱你么?就算是石头人,恐怕也动心了!”
陆茗庭暗自腹诽,石头人算什么?顾湛的心大概是铜墙铁壁做的,指望做两盘糕点就让他动心,简直是异想天开!
柳雨柔见陆茗庭沉思不语,以为她听进去了这番话,当即从太师椅上起身,要手把手教陆茗庭做糕点。
陆茗庭不好再推辞,只能点点头,任由柳雨柔拉着她去了厨房。
……
海棠酥,顾名思义,糕点的形状如盛放的海棠花,不仅颜色粉嫩,赏心悦目,尝起来更是外酥内甜,松软可口。
柳雨柔从瓷盘里拿起一块海棠酥,赞道,“陆姑娘果然心灵手巧,一学就会!这海棠酥样式好看,又好吃。一会儿将军见了,一定喜欢的紧!”
陆茗庭也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尝起来果然唇齿生香,酥酪和豆沙的甜蜜滋味儿一直蔓延到心坎里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下厨。
在明月楼的时候,陆茗庭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双纤纤玉手只用来抚琴写诗,近身伺候起居的是丫鬟小厮,平日里吃的膳食由淮扬名厨精心配制料理,每日早晚常常服用桃胶、银耳、燕窝、百合等养颜滋阴之物——多亏这些数十年如一日的食补,才能娇养出一身吹弹可破的好肌肤和白腻肤色。
市面上那些糕点果子又甜又腻,若是吃多了,便会身子圆润,腰肢粗壮,不仅失了美观轻盈,对女子的身子骨也没有什么好处,故而鸨妈妈一概是不让她多吃的。
陆茗庭回味着海棠酥的滋味,两汪杏眼灵动至极,笑道,“柳姑娘,方才海棠酥做的太多,你拿回去一些,也给姚大人尝一尝。”
柳雨柔福了福身,“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没想到陆姑娘做的海棠酥比京城的五蜜斋做的还好吃!”
柳雨柔前脚端着一碟子海棠酥出了房门,顾湛和杜敛后脚便进了门。
今天看了一下午卷宗,杜敛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也没弄明白那几十万两军饷是如何不翼而飞的。一连忙碌几个时辰,杜敛饿的头晕眼花,肚子里的油水早就搜刮干净了,可顾湛这个活阎王不说歇息,杜敛又怎么敢偷懒?只能硬生生地捱到了申时。
这个时辰吃晚饭还早,官船上的膳房还没开火,幸好陆茗庭做了些糕点,可以先垫一垫饿肚子。
还没进门便闻见一阵又甜又香的味道,杜敛忙不迭跑进屋,从盘碟中拿起一块海棠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道,“好吃!是陆姑娘亲手做的么?”
“杜大人觉得好吃便好。”
陆茗庭点点头,举着手中的半块糕点,冲顾湛嫣然一笑,“将军也来尝一尝?”
从京城户部调出来的卷宗足足有两大箱,户部堆放公文资料的库房常年不见天日,卷宗上蒙了厚厚一层灰。虽然顾湛已经命人仔细的擦拭过一边,可翻看了一下午,双手上还是沾满了油墨和灰尘。
顾湛一向喜爱整洁,自然不会容忍用脏手拿吃食。可是美人儿小脸儿上笑意晏晏,正嗓音软甜的问他要不要吃点心……
顾湛走上前,犹豫片刻,竟是微微倾身,咬下了陆茗庭手中的糕点。
菱唇蹭过莹白的指尖,触电般的感觉瞬间从指尖传到心头,烫的灼人。
陆茗庭的杏眸闪过一阵愣怔,小脸儿“腾”一下漫上红云,绯红烟霞从耳际一直蔓延到了脖子后。
她双颊羞红,心头“砰砰”一阵乱跳,害臊的张不开嘴,抿了抿粉唇,终是不自在道,“将军,这点心……是我刚刚咬过的。”
方才顾湛大致一看,只知道陆茗庭手里拿着块糕点,并不知道是她咬了一半的,听到这句话,喉结突然上下滚了两下,竟是把荷花酥悉数咽下了。
吃都吃了,顾湛只好端起白底青花的茶盏,掩去唇边的一抹僵硬,面不改色道,“无妨。”
陆茗庭看着他凸起的喉结和微微泛红的耳廓,小脸儿上含羞带怯,贝齿轻咬着粉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旁狼吞虎咽的杜敛看的目瞪口呆,忍不住高声质疑,“顾湛!十三岁的时候,咱们一起去芳林围场打马球,我顺手用你的茶碗喝了一口水,你纵马追着我满围场跑,差点把我的腿打断!你刚刚对陆姑娘说什么?无妨?顾湛,没想到你竟然还有两幅面孔!?”
顾湛饮了一口太平猴魁,一张俊面脸不红心不跳,声线无波无澜,“杜大人若是无事,就回房歇息吧。甜食吃的太多,小心积食,这官船上可找不来大夫为你诊治。”
杜敛气的如同一只充气的河豚,伸手又拿了一块糕点,腮帮子一鼓一鼓,“我偏不回去!我若回去了,这些糕点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你这不解风情的人!”
顾湛冷笑一声,并不和他吵闹下去。
这两日朝夕相处,陆茗庭也渐渐习惯了杜敛的脾气,此人谈论公事时严明稳重,私下的性子却十分跳脱,连三岁的孩子都不如。
他喜欢穿花拂柳,美酒佳酿,好色是好色了些,可幸好本性不坏,平日说话办事也总是和和气气的,对陆茗庭也多有照拂。
陆茗庭看着一冷一热的两人,弯了弯樱唇,盈盈福身道,“将军和杜大人慢用,荷花酥做得太多了些,婢子去给隔壁的大人分一分。”
……
陆茗庭头一回下厨,一不小心失了分寸,做的糕点太多,给十来个亲卫纷发了海棠酥,还剩下十来块,索性拿到甲板上,分给官船上的船员们吃。
因着尊卑有别,船员们每天迎来送往乘船的各路官员,看惯了冷脸和白眼,从来没有受过如此礼遇。见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姑娘来纷发点心,皆是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多谢姑娘,姑娘真是人美心善!”
陆茗庭笑道,“诸位客气了!我是辅国将军身边的婢子,大家若要谢,就谢辅国将军吧!”
“多亏将军上阵杀敌,击败景国大军,我大庆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没想到将军身居高位,战功赫赫,私下里竟也这样心善!”
因常年在水上谋生,这些船员们身上的衣衫半旧不新,透着一股子江水的腥味儿,陆茗庭穿着一身绮罗裙衫,却丝毫不嫌弃他们,看到一些船员不好意思伸手拿点心,甚至主动把点心递到他们手中。
白嘉会在二楼船舱口站了一会儿,目睹了这一场面,觉得有趣至极,上前搭话道,“在下白嘉会,登船那日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见姑娘行事不是凡俗女子,想和姑娘交个朋友。”
甲板上的江风很大,吹拂起陆茗庭鬓边的一缕碎发,她转身看向白嘉会,樱唇漾开一抹笑,“我记得白学正。只是……不敢欺瞒白学正,我虽然在顾将军身边服侍,却是扬州瘦马出身,姑娘一届国子监学正,又出身江宁府白氏名门,却想和我做朋友,不嫌弃我出身低贱么?”
白嘉会看陆茗庭生的仙姿玉貌,一身气度非凡,还以为是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被顾湛捡到了宝。听到她出身扬州瘦马,略有些吃惊,片刻之后,便恢复了正常神色,“姑娘不因船员们地位低贱而鄙夷他们,此等境界已经是难得。出身并非自己能够选择的,但眼界却是自己选择的。我白嘉会交朋友不看出身,只凭真心。”
陆茗庭闻言一笑,“能有白学正这个朋友,茗庭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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