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驿中。
岑庆拱手道, “秉将军,那林易乃是江宁知府的嫡子,数月前在扬州明月楼邂逅了陆姑娘, 本想为陆姑娘赎身纳为通房, 不料迟了一步, 鸨妈妈已经把陆姑娘遣送进了京城。”
顾湛负手立于书案前,每听岑庆说一句, 脸色便沉下去一分。
“她进京之前,可曾答应过委身林易”
岑庆听着这不带一丝情绪的问话, 也不敢忖度顾湛的心思, 只好实话实话, “属下无能, 只查探到陆姑娘进京之前和林公子密会过两次”
话还未说完,顾湛抓起手边的一盏天青色茶碗, 扬手便狠狠砸了出去。
陆茗庭刚推开房门,一个东西便飞到眼前, 紧接着一声脆响, 碎瓷片四散溅开,有几片径直飞到了她的脚边。
岑庆立刻噤了声,满心忐忑地盯着地面,不敢乱看。
陆茗庭秀美微蹙, 望着一地狼藉, 沉默了片刻, 屈下身, 想伸手去捡碎瓷片。
顾湛蓦然转身,压着心头三丈高的怒火,出口便是冷冷暴喝,“不准捡”
陆茗庭闭了闭眼,只好缓缓起身,勉强弯了弯樱唇,迈着莲步上前,柔柔问道,“将军为何生气”
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软缎裙衫,云鬓酥腰,身段勾人,再往上瞧,一双明眸眼波流转,小脸上粉光脂艳,无辜又娇媚。
顾湛目光森森盯着她,俊脸上有种阴冷的平静,并不开口回答。
陆茗庭完全没有察觉到满屋的风雨欲来,见顾湛穿着一身外袍,还未更衣,下意识上前解他身上的墨色织金大氅。
没想到,指尖还没碰到大氅的系带,她便被男人一把钳制住,重重抵在身后半人高的铜镜上。
她惊呼出声,仰了一张瓷白的玉面看他,朱唇微启,鼻息微乱。
两人距离极尽,呼吸暧昧交缠,她的长睫几乎划过他的鼻梁,他嗅到她衣袖里笼着的甜腻幽香,令人醉魂酥骨,心摇神荡。
顾湛望着她这般姿容,菱唇紧抿,溢出一丝冷笑,“林易是要娶你么”
这声线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陆茗庭脸色一变,“将军查我为什么不直接问我,非经过别人”
顾湛登时来了火,深邃的凤眸微微眯起,“那你自己说。”
陆茗咬了咬唇,斟酌着开口,“当年在明月楼,林公子曾为入幕之宾,同我清谈过两次,他有意为我赎身,被我婉拒了。方才在官驿门口碰巧见面,他以为我委身权贵,受尽欺侮,便想带我走”
这些过往实在太暧昧,说到最后,陆茗庭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抬了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怯怯看向他,“总之,我和林公子一清二白。”
入幕清谈、委身权贵、受尽欺侮、赎身、带她走
顾湛听着这些字眼,指骨捏出一阵闷响,额角青筋顿时暴起。
他怒极反笑,低哑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清二白,他能这么对你念念不忘”
陆茗庭被他的话一激,登时也红了眼,脾气上来了,拣着什么话说什么,“那将军和三公主呢三公主对将军念念不忘,中间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深情”
岑庆听着二人唇枪舌剑,步步相逼,早已经顾湛沉冷阴翳的气场吓得大气不敢出,听闻此言,更是双膝一软,差点跪下。
姑奶奶哟禁廷三公主也是你敢随便议论的
顾湛错愕片刻,方反应过来陆茗庭说了什么。
他陡然欺身,掐住她尖俏的下巴,脸色阴晴不定,“陆茗庭,你放肆”
陆茗庭退无可退,被这声怒喝吓得一抖,紧贴着身后的铜镜,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不是因为他误会他,而是那句「放肆」,
顾湛权倾朝野,居功甚伟,一直是杀伐果断、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的人,
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陆茗庭渐渐把对他的惧怕抛到了脑后,她时常同他温软说笑,偶尔同他耍小性子顶嘴,就连平时说话也敢直呼他的名讳。
他给了她太多纵容,让她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他对她是不同的。
可现实狠狠给她了一巴掌。
他对她的好,可以随意施舍,只要不开心,就可以把她一脚踢开,他是位高权重的主子,她是匍匐如蝼蚁的奴婢,这就是尊卑有序,贵贱有别。
泪水滚落脸颊,陆茗庭抬袖胡乱擦了擦,漠然抬眼,颤声道,“我以下犯上,僭越逾矩,将军是想杀了我吗”
她的目光热烈如火,清亮灼人,顾湛咬了咬后槽牙,终究是招架不住,转身怒道,“收拾你的东西,立刻搬到隔壁去。”
陆茗庭心里满是委屈,见他赶她走,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嘴唇哆嗦了两下,抬起步子走到床边,抖着手收拾了几件衣物,转身便走出了房门。
她前脚离去,顾湛猛地把桌案的笔墨纸砚扫落在地,沉声道“方才她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
岑庆立刻单膝跪地,应道,“是”
顾湛眸色明明灭灭,沉默良久,方理清胸中郁结的浊气。
背后议论皇族公主,乃是大不敬之罪,何况陆茗庭和他走的这样近,倘若三公主知道她的存在,必定想尽办法将她打杀除去
他现在手握权柄,暗中筹谋大事,当务之急便是收敛锋芒,倘若真到了那时候,恐怕他也保不住她。
翌日,两浙都指挥使和一众官员如约而至,为顾湛和杜敛设下庆功宴,明面上是恭贺他们不负使命,追回五十万两军饷,实则是想在顾湛这个二品大员面前混个脸熟,托他在元庆帝面前美言两句,有益于日后的提拔升迁。
晚上,官驿的花厅里莺歌燕舞,美人如云,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以两浙都指挥使为首的诸位官员齐齐举杯,为顾湛和杜敛二人敬酒,因两人俱是有伤在身,只饮一杯作为表示,并不多喝。
酒过三巡,江宁知府见时机已到,忙拉出林易,笑着冲在场官员道,“这是犬子林易,正在家中备战科考,今日诸位大人齐聚江宁官驿,实在是蓬荜生辉,便由下官同犬子一道,为各位大人敬上一杯酒”
带着自家儿子在饭局上敬酒,为日后的科举和升迁铺路,已经是官场上见怪不怪的事情。
众人也乐得卖给江宁知府一个人情,纷纷含笑饮下了林易敬来的酒,顺便夸赞两句“林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来年必定高中状元”之类的场面话。
只是,这酒一路敬到顾湛这里,却产生了点波折。
只见林易捧着酒杯,躬身立在顾湛身旁,嘴里已经说了三遍,“这杯酒敬顾将军。”
端坐在主位上的男人一身月白色织金蟒袍,长眉斜飞入鬓,凤眸深邃摄人,正不紧不慢地端着冰裂纹茶盏饮茶,完全把身旁的江宁知府父子二人当成了空气。
林易望着他刀削斧刻的侧脸,脑海里蓦地闪现出陆茗庭那句“将军他对我很好”,心中妒火顿时滔天,恨不得扔掉手中的酒,同他决一死战,把美人从他手中夺回来。
偏偏眼前的男人位高权重,动动手指就能把他们林氏一族毁掉,而他一介书生,还要仰仗他铺平官途,只能委曲求全,处处隐忍。
众人见顾湛面无表情,兀自饮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江宁知府脸上有些挂不住,拉着林易又躬了躬身,几乎要跪到地上去,“这次下官能保住头上乌纱,多亏将军神机妙算,侦破此案,请将军略施薄面,饮下下官和犬子敬的这杯酒罢”
这番话简直卑微到尘埃里,就连杜敛也忍不住拿手肘碰了碰身侧的男人。
顾湛浮沉官场多年,自然明白「凡事留三分薄面,日后好相见」的道理,只是心中对林易和陆茗庭的事情颇为介怀,方才看到林易的脸,整个人怒意大起,恨不得立刻拔剑砍过去,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他用尽毕生的克制和忍耐,才按下这个疯狂的念头,此时不冷不热地晾着这对父子,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赏。
还要他喝下林易敬的酒做什么春秋大梦
一室寂静,落针可闻,众人噤若寒蝉,只能听见瓷盖子和茶碗碰撞的清脆响声。
直到江宁知府身上的官服都被冷汗浸透,顾湛才按下茶盏,不咸不淡地开口,“林知府的心意,本将军领了,只是有伤在身,这酒就不喝了。”
男人声线清冷,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在场众人见顾湛表了态,纷纷表示今晚酒喝的太多,不如出席散散心,片刻的功夫,筵席已经空了一半。
人都走了,还敬什么酒
江宁知府见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得地拉着林易回到了席位上。
今夜,白嘉会跟随父亲一同来到官驿,白家仲去前厅赴宴,白嘉会则提着一个红漆木食盒来到望月亭中。
昨晚陆茗庭和顾湛大吵一架,陆茗庭收拾了细软,搬到了隔壁的房间,一整天过去了,关在屋子里生闷气,连房门都没出过。
白嘉会从杜敛那里得知了两人的事情,决定约陆茗庭在望月亭中说话谈心。
白嘉会打开食盒,取出一例山药茯苓乳鸽汤、一例溏心鸡头米、一例糖姜蜜蟹、一例茄汁凤尾虾、一例清炒白果西芹,外加一瓶梅子酒。
她摆好碗筷,笑道,“陆姑娘,这些都是我家厨子做的江宁特色菜,想必你吃官驿里做的菜都吃腻了,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如何”
“多谢白学正。”
陆茗庭笑了笑,问道,“听闻昨日大夫来过,不知道杜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白嘉会一提这事就来气,“大夫说伤筋断骨一百天,杜敛倒好,整天让我在旁边照顾奉药,他的胳膊又不是我砍的不过,看着他每天喝苦药的衰样,我真是开心的很”
白嘉会见陆茗庭脸色憔悴,联想起她和顾湛冷战的事情,忙握住她的手,“陆姑娘,你和顾将军之间定是有什么误会。这些日子我瞧的清清楚楚,顾将军对旁人疏离冷漠,对陆姑娘你却照顾有加。将军对你是花了心思的。”
陆茗庭听了这话,苦笑了下,“他对我特别,因为我是贴身服侍他的婢子,换了别的奴婢来,他也会这么对别人的。”
“哎呀,不是的”
白嘉会忙打断她,“顾将军一看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陆姑娘同他服个软,解释清楚就好了”
陆茗庭抿了抿樱唇,眸光里有几分倔强。“我明明没错,为什么要服软”
白嘉会欲言又止,“陆姑娘,你有没有想过,将军因为林公子冲你发火,可能只是吃醋了呢”
陆茗庭正往琉璃杯里斟梅子酒,听见这话,心头一震,握着酒瓶的手也颤了两颤。
淡青色的梅子酒在桌上洒了一片,回过神来,她忙拿锦帕擦拭桌子,垂眸道,“白姑娘说笑了,他怎么会不可能的。”
白嘉会见她神色恹恹,忙道,“陆姑娘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无边无际的猜想,也当不得真。”
陆茗庭本就心情郁结,饮了杯梅子酒,忽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浑身发软,几乎坐都坐不住。
“不过也不能这么冷战下去,”
白嘉会还在叨叨,“掐指一算,今日初六,明天就是初七了咱们明天就要启程回京城,陆姑娘难道想和顾将军冷战一路么不如趁着今晚和顾将军解释清楚。”
陆茗庭意识迷离,根本听不清白嘉会在说什么,“初七”两个字进到耳朵里,才后背一凉,猛地回过神来她的异样并不是因为喝了梅子酒,而是鸾凤毒毒发了。
陆茗庭稳了稳心神,自己这副模样,再和白嘉会交谈下去,只怕会在她面前失态。眼下只能顺水推舟答应她,去顾湛的房间和他解释清楚。
反正他见过自己毒发的模样,一次和两次也没什么区别。
陆茗庭含笑应下,和白嘉会匆匆告辞,白嘉会看她步履急促,还以为她想通了,心情雀跃地出了望月亭,提着红漆木食盒返回白府。
外头夜色漆黑,一轮圆月洒下清辉。
鸾凤毒来势汹汹,加上陆茗庭又饮了两杯梅子酒,真真是雪上加霜。她迈一步都要喘上两口气,身子也开始乏力瘫软,徐徐氤氲出甜腻的体香。
陆茗庭提着衣裙迈过一道海棠门,胸口上下起伏,额上满是香汗,她立在原地,扶着粉墙歇息片刻,才继续往竹林那边走去。
不料,竹林一侧,有两个人影正在攀谈。
王参将醉醺醺走出花厅,同随从抱怨,“顾湛那厮办差出尽了风头,在皇上面前得宠又得脸面可苦了我们地方官,白白丢了一大笔油水那可是五十万两白银,怎么也能捞个几万两出来”
那随从忙“嘘”了一声,“参将大人,这里隔墙有耳,您有什么牢骚要发,咱们去静悄悄的竹林里说,包管谁也听不见”
王参将醉眼迷离,扶着随从的手就往竹林里走,不料这一抬眼,竟是瞧见一位美人。
那美人生的娇娆多姿,瓷白的小脸上嵌着两弯微蹙远山眉,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眉眼盈盈如一汪秋水,一身楚楚可怜的娇态,勾的人心火难耐。
再看她那傲人的身段细腰一抹,前襟丰盈,莲步一迈,要喘上三喘,端的是媚态横生。惹人疼爱。
酒为色之媒,也壮怂人胆。
王参将见了这等倾国倾城貌,登时心肝俱颤,忘了身处何地,还以为陆茗庭是月下仙子降人间,瑶台神女临凡尘。
随从见王参将色心大起,也转头看了两眼,见陆茗庭推门进了一间房,脸色一变,“那女子进的好像是顾将军的卧房。”
王参将本就对顾湛心存不满,一听这绝世美人是顾湛的身边人,更是火上心头。
可转念一想,方才的筵席上,顾湛一脸冷淡,不近女色,春玉楼的头牌姑娘都衣衫半解坐到他怀里了,他愣是一把将人推开。
男人哪有不好色的
莫非,顾湛那厮不能人道
思及此,王参将笑的猥琐至极,“顾湛真是有福做官,没福气享受美人啊,这种柳弱花娇的美人若是得不到雨露滋润,一定夜夜寂寞的很既是如此,便让我来一亲芳泽,慰藉她一番”
随从有些忐忑,“参将大人,若是顾将军知道了,会不会怪罪”
“诶听闻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都以「换妾」为荣,若是顾将军嫌弃这美人身子「脏了」,我便再挑一个美人赠给他”
随从还欲劝阻,王参将一脸不耐烦令他在原地等候,径直朝房间走去。
花厅里,众人宴饮微醺,皆是带了几分松散随意。
顾湛起身离席,准备出去透口气,岑庆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湛脸色勃然大变,立刻拔出闪着寒光的宝剑,大踏步走出了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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