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京师重地, 太平日久。
半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宋阁老被斩杀之后, 辅国将军并没有鸣金收兵, 而是派出麾下所有的亲兵,在京师地界搜查了整整半个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
黑压压的军队每天锁着城门,出入都要仔细盘问, 闹得风雨满城, 人心惶惶。约莫着过了一个月过去, 才解除了禁令。
辅国大将军因除去贼首有功,被元庆帝擢升为一品大员,从此权倾朝野, 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同日,辅国将军的母亲薨逝,自请「为母守孝三年」,请求元庆帝解除和三公主的婚约。元庆帝念他孝悌忠勇,欣然同意了他的请求。
自从宋贼首被斩杀之后,百官各司其职,百姓安居乐业,大庆朝一片海晏河清。
天下的读书人纷纷把辅国将军作为忠良孝悌的楷模,挥笔做出许多称颂其功德的诗文, 一时间, 辅国将军的英名广播四海。
元庆帝为了展示皇恩浩荡, 每日金銮殿早朝, 亲赐一把专用的乌木鎏金兽头八仙圈椅,允许辅国将军坐着上朝。
日月如驶,一转眼半年过去,天子脚下的皇城根,一如既往的繁华兴盛。
这半年来大庆朝没什么大事发生,若说有,便是禁廷多了一位位「长公主」。
十五年前,宛妃诞下一名死去的女婴,被元庆帝打入冷宫,含恨而死。
十五年后的今天,这桩皇室密辛水落石出。原来,当年宛妃是被宫人陷害,她产下的女婴并没有死,而是流落到了宫外。
今年春天,这位流落在外的金枝玉叶被寻了回来,被元庆帝亲封为「长公主」,赐居「茗嘉殿」。
大庆朝平白无故突然多了位「长公主」,如同往百姓们平淡乏味的生活里丢了块巨石,扬起水花四溅,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
听说这位长公主生的倾国倾城,秀外慧中,深的元庆帝宠爱。
百姓们每天操心茶米油盐之事,皇权贵族离他们实在太遥远,议论了几天便抛到了脑后,并没有人深究这位长公主的过往。
禁廷,御书房。
秋季汛期来临,连绵多日的大雨,导致黄河泛滥成灾,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入京城地界。
这日,元庆帝在御书房召见赵、徐二位阁臣,同他们商议治理黄河水患的应对之策。
宋阁老被斩之后,元庆帝擢升赵、徐二位阁臣统领内阁,一扫内阁的奢靡污浊之气。
赵、徐二人是大庆的两朝元老,因政绩显著,一直被宋阁老视为眼中钉,如今宋贼已除,二人被元庆帝委以重任,皆是兢兢业业,焚膏继晷,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赵阁老沉吟道,“黄河泛滥,是历朝历代都会发生的事,臣建议沿用古人治水方法,将河水分流,疏通河道,或者将堤坝「加宽」。”
徐阁老摆摆手,并不赞同,“若依赵阁老所言,虽然能解燃眉之急,却需要年年加固堤坝,劳民伤财。”
“依臣之见,不如修建「窄堤坝」,将河道变窄,水势就会变大,进而快速冲刷河床,将河床中的淤积的砂石带走,河床越来越深,河水就不容易溢出堤坝。”
赵阁老反驳道,“徐阁老的法子,水量正常的时候可行,但是如果上游出现洪水,在经过窄河道的时候,水势加大,很容易发生决堤,产生更大的危险。”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元庆帝听着二人的争论,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沉吟了片刻,也没能拿出个主意来。
黄河水患如何治理,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必须在三日之内拿出个主意来。
御书房里正争论的热火朝天,御前太监张德玉尖利的声音传进来,“长公主到”
话音儿刚落,一位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她穿着一身朱色公主朝服,裙摆上用金线綉着孔雀百鸟,翎羽华光,细腰间系着珊瑚丝绦、玉佩琳琅,云鬓上簪着鸾凤红宝石流苏金簪,并两支如意青金石发钗,发冠上垂下来两串东珠八宝璎珞,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摆,粲然生辉。
元庆帝见了来人,笑道,“茗庭来了,快坐在父皇身边。”
说罢,御前太监张德玉忙抬了一把鎏金团凤座椅,放在九龙御座旁边。
“多谢父皇。”
陆茗庭盈盈一笑,芙蓉面上艳光摄人,令人不敢直视。
赵、徐两位阁臣见了,纷纷起身向她行礼。
半年之前,禁廷突然多了一位长公主,宛妃当年的冤案被平反,元庆帝把对死去的宛妃的内疚悉数化为疼爱宠溺,对这位长公主大肆补偿,各种赏赐如流水一般赐入了茗嘉殿中。
这位长公主不仅长得国色天香,而且腹有诗书,贤良淑德,颇有高瞻远瞩的心志。
半年前的一次皇家宴会上,元庆帝考察太子的课业,询问治国之道。太子的回答平平无奇,令元庆帝非常失望。
元庆帝随手点了长公主回答,没想到这位长公主睿智机敏,关于国事的论述另辟蹊径,颇有见地。
元庆帝又惊又喜,又问了几个四书五经方面的问题,没想到长公主娓娓道来,旁征博引,见解独到,把一旁的新科状元郎都衬托的黯然失色。
从此之后,元庆帝把她带在身边理政,常常带着她和一众文臣商议国事,恩宠之盛,远远超过昔日的三公主,甚至可与东宫太子比肩。
元庆帝看向陆茗庭,含笑问道,“想必刚才二位大臣的争论,你都听到了,你对他们的建议有何见解啊”
陆茗庭抿唇一笑,“茗庭觉得,两位阁老说的都对,但也都不对。”
“哦”
元庆帝有些惊讶,“那你来说说,宽堤坝和窄堤坝,各有利弊。该如何取舍呢”
陆茗庭轻启樱唇,“皇儿以为,不必取舍。”
“既然各有利弊,不如令工部修筑两道堤坝,第一道是窄堤,变窄河床,利用水势带走淤积的泥沙,第二道是宽堤,等洪水漫过窄堤后,防止溃决的风险。如此一来,便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赵阁老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妙哉妙哉”
徐阁老也笑道,“是臣迂腐了一心想着取舍,囿于方寸之间,倒不如长公主看的通透。”
陆茗庭谦让了一番,笑着看向元庆帝,“父皇为了黄河水患的事情日夜忧心,倘若百姓们知道父皇这般仁慈为民,定会感激涕零的”
元庆帝开怀大笑道,“有皇儿这番话,父皇的辛苦劳累都烟消云散了”
陆茗庭盈盈一笑,桃花眼中波光澄澈,小女儿的娇态显露无疑。
在禁廷的这半年,她深刻体会到,元庆帝是位「慈父」,却是一位「英名的君主」。
他秉持中庸之道,一心谋求「制衡之术」,却忘记了民生为本,
半年前他对宋贼一忍再忍,逼的顾湛领兵起事,用武力除去宋阁老和宋萦,从此大权独揽,无人可以撼动辅国将军之位。
军权不在皇帝手中,对一个国家而言,是多么可怖的一件事情。
这半年来,她跟在元庆帝身边处理政务,见天地之重,识大道苍茫。
她常伴君侧,听群臣议政,唯独避开顾湛。
俗话说「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任凭顾湛怎么搜查,估计都想不到,当年的陆茗庭,如今就是禁廷的长公主。
议事完毕,御前太监张德玉甩着拂尘进来,躬身道,“皇上,江贵妃求见。”
元庆帝心情大好,广袖一挥,“宣”
江贵妃走近殿中,冲元庆帝福了福身,瞟了陆茗庭一眼,“原来长公主也在,皇上和两位阁老议事劳累,臣妾命小厨房做了补血养气的汤水,特地送来。”
两位阁臣和陆茗庭一起起身道了谢,江贵妃从宫婢手中接过食盒,亲自为元庆帝盛了一碗乌鸡黄芪当归汤。
徐阁老看了眼江贵妃,又看了一眼陆茗庭,若有所思地捋了捋白胡子,下意识道,“臣怎么瞧着,长公主的容貌不像故去的宛妃,倒和江贵妃有两分相像呢”
徐阁老是两朝元老,当年宛妃受宠,元庆帝常常把她带在身边,徐阁老是见过宛妃的。
元庆帝听了这话,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陆茗庭和江贵妃。
江贵妃闻言,拿着瓷勺的手腕一抖,保养得宜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紧张。
半年之前,江贵妃把她迎接回宫中,只说她是宛妃的女儿,并没有把当年的真相宣之于口。
陆茗庭强忍着心头狂跳,起身接过她手中的瓷碗,笑道,“贵妃娘娘,还是茗庭来为父皇盛汤吧。”
她拿起瓷勺,脸上笑容不变,“徐大人此言差矣,我并非和贵妃娘娘长得像,而是和父皇长得像。不信你看太子和三公主,我们都是父皇的子女,自然都像父皇多一些。”
徐阁老笑了下,“是臣唐突了。”
元庆帝也大笑道,“徐阁老啊,看来你老了,不如我的皇儿看的透彻啊”
陆茗庭双手呈上团花五蝠纹的瓷碗,笑道,“父皇请用汤吧。”
出了御书房,陆茗庭脚下一软,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她平复了下心情,一抬眼,才发现江贵妃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屋檐下等着她。
江贵妃咬着牙,眸光冷冷盯她了一眼,“长公主若是不忙,便来长凤殿一趟吧。”
长凤宫的佛堂里供着一尊通体纯金的观音像,江贵妃一心向佛,每日香火缭绕不断,还从大相国寺里请了专门的僧人念经,足以看出礼佛之心的虔诚。
江贵妃穿一身绯色团花宫装,跪在八宝璎珞五蝠蒲团上,往鎏金香炉里插了三炷香。
陆茗庭立于一侧,望着江贵妃的侧脸,一颗心冷如冰霜。
这半年的时间,她渐渐习惯了禁廷的生活,一次无意间的偷听,她知道了江贵妃当年犯下的罪行。
当年皇后缠绵病榻,宛妃圣宠不衰,江贵妃为了争宠,用死胎害死宛妃,把宛妃诞下的太子据为己有,从此把持六宫。
陆茗庭这才知道,原来她不是被人贩子掳去扬州的,而是被江贵妃亲手送出宫的,即使如今回到了禁廷,也不能叫江贵妃母妃,只能挂名在死去的宛妃名下。
她的的母亲,原来是这样恶毒心狠的人。
江贵妃上完香,阴毒的目光看向一旁的陆茗庭,张口便是一句呵斥,“跪下你整日在皇上面前晃悠谄媚,莫非是想害了我不成”
“我是娘娘的女儿,怎么会想害自己的母亲”
陆茗庭讥讽地看她一眼,“听说虔诚修佛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大慈大悲,一种是心中有愧。不知贵妃娘娘是哪种”
江贵妃怒从心生,从蒲团上起身,抬手便挥出一巴掌。
陆茗庭偏头躲过,后退了一步,明艳的眉眼间全是冰冷,“江贵妃,你不会以为,我还是半年前那个任你摆布的傀儡长公主吧”
半年前,她得知自己有亲生父母的时候,心情是何等的激动没想到下了马车,才发现她的家,原来就是禁廷。
权势和地位是吃人的魔鬼,把人性和亲情完全磨灭,她的母亲,称她为「贱人」,只因为她在扬州明月楼待过十五年。
她的妹妹三公主,对她恶言相向,只因为嫉恨她分走元庆帝的宠爱。
陆茗庭知道,禁廷中唯一的主子是元庆帝,只有得到他的宠爱,才能在禁廷里生存下去。
半年过去,她一步一步地达成了心愿,元庆帝现在对她的倚重,完全不输太子。
陆茗庭语气淡淡地,说出的话却犹如利箭,“贵妃娘娘,我劝你好好想想,父皇如今极其看重我,倘若我哪天心情不好,把母亲当年的所作所为全说出来,那就不好了。”
江贵妃伸手指着她,簌簌发抖,“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皇上极其看重皇室的颜面,如果知道你出身扬州瘦马,岂会认你这个贱人做「长公主」”
陆茗庭抬起下颌,微微一笑,“所以说,咱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下地狱就一起下反正有母亲作陪,我什么也不怕”
江贵妃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丧心病狂”
陆茗庭挥袖转身,径直走出长凤殿,迎着外头刺目的日光,眼中的泪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她是她的亲生母亲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嘴上说不屑,心里终究是痛的。
珍果正在长凤宫外等着,见陆茗庭红着眼圈出来,忙掏出锦帕递给她,温声安慰道,“殿下,擦擦眼泪吧,一会子还要去参加赏花宴,若是叫人瞧出异样,可就不好了”
珍果原本是个毛毛躁躁的性子,在禁廷这半年,她跟在陆茗庭身边,看遍了后宫的勾心斗角,冷箭暗枪。性子磨炼的沉稳有分寸,简直像换了个人。
秋日的午后,阳光普照禁廷暖,远处的红墙金瓦一望无际,光芒璀璨。
秋光正好,贵女们在如意洲举办赏花宴会,她这个长公主收到邀请,自然要去露露脸。
陆茗庭受元庆帝宠爱,京城的贵女圈子自然上赶着巴结她,什么诗会、赏花宴,她一概来者不拒。
她并非享受这种被追捧的虚荣感,而是因为女人圈子里的八卦消息最为灵通,哪几位权贵高官来往过密,六部三司最近有什么举动这些不为人知的朝野内幕,都能从闺中闲谈中套出话来。
往后的日子还长,既然当初她狠心离开了顾湛,便要努力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厌倦了做匍匐的蝼蚁,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和未来。
陆茗庭接过锦帕,掖了掖眼角泪水,平复下内心的波涌,展颜一笑,迈着莲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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