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禁廷回到府宅,顾湛径直去了议事厅。
近日西南地界有异动, 滇王集结十万兵马, 日夜操练,似有生乱苗头。
这些年元庆帝大肆修建行宫, 修葺宫殿,江南和西南无数密林被砍伐一空,雨季引发泥石流和山体滑坡, 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数年之前蜀地叛乱, 顾湛出生入死, 滚过刀山火海,才将叛军平定,短短数年过去,元庆帝不引以为戒,反而依旧骄奢淫逸, 耽于享乐。
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 拼杀来的太平江山,被昏君一而再再而三的荒废, 黎民百姓们心寒,臣子们看了更加心寒。
每次金殿早朝, 顾湛听着九龙御座上下达的昏聩的政令,几欲提剑砍了这个昏君, 可偏偏, 那是陆茗庭的亲生父皇。
他做不到爱屋及乌, 也做不到杀她家人。
杀不得,动不得,叫人好生郁躁。
顾湛端坐在上首,手里握着一盏冰裂纹茶盏,大掌无意识摩挲着杯壁,凤眸里一片幽深。
今日御花园梅苑里,她在怀里又哭又闹,挑他种种错处,却只字不提原谅。
他一颗心都被拧成疙瘩,此时略一回想,脑海里便闪现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禁心乱如麻,面上也有些心不在焉。
副将王朗汇报完西南滇王之事,见顾湛面色沉郁,还以为他在为朝局忧心。
岑庆拨帘子入内,躬身呈上一纸密信。
议事堂中的列位皆是顾湛的心腹,不必避讳。他掀开茶盏,轻啜了口碧色的茶汤,“念来。”
密信是顾湛安插在景国的暗桩发来的。
一年前,景国被大庆击败,河山满目疮痍,民生凋敝艰苦,半年前,景国新帝登基,肃正朝纲,实行仁政,迅速抚平了战乱带来的创伤,百姓们休养生息,国力也日渐恢复。
前不久,有臣子向景国皇帝提议,主动向大庆派出使臣,以重修两国百年之好。
副将王朗听完,立刻抱拳道,“此举定是缓兵之计景国民风素来剽悍,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已经恢复往日的兵肥马壮,有此新帝坐镇,早晚会成为大庆的祸患”
景国一败如水的事情才刚刚过去一年,这位新帝励精图治,比死了的老皇帝不知英名多少倍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能暂时丢掉前耻,屈意同大庆交好,如此能屈能伸,绝非等闲之辈。
顾湛抬手在桌案上叩了叩,凤眸隐着一潭锋利晦暗,“使臣何日抵达”
“半月之后。”
从景国到京城路遥马慢,半月已经算快了。
眼下最令人忧心的并非景国的假意友好,而是西南滇王的蠢蠢欲动。
密信念了一半,岑庆欲言又止,顾湛抬眸看他一眼,立刻会意,从从黄花梨木圈椅中起身,“今日议事到此,诸位都散了吧。”
部下纷纷抱拳行礼,顾湛提步朝外走去。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天际星子稀疏,乌云翻滚,将一弯月亮遮去半边,撒下微弱的清辉。
四下寂静无人,唯有高悬的灯笼映出一地光亮。顾湛行至回廊,稍稍放缓脚步,岑庆行在他身侧道,“禀将军,暗桩在信中说,鸾凤毒的解药已有下落。”
“哦”
顾湛的步子猛然顿住,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鸾凤毒产自景国,本是一味宫廷秘药,医书记载,藏于景国王室的玉珍露可解此毒,但早在一百年前,玉珍露就失传于世了。
顾湛得知此事后,坚信景国还有关于解药的蛛丝马迹,即使这半年陆茗庭不知所踪,也从没停止寻找过。
“鸾凤毒和玉珍露是由景国一位御医配制出来的,本是给后宫嫔妃固宠所用,后来被偷传出宫闱,成为一味闺中毒药。这位御医早已乞骸骨归乡,只剩下半口气了,景国新帝亲自区区他家中拜访,命他配出了一小瓶玉珍露。”
顾湛眉心紧蹙,一阵狐疑“景国新帝也在寻找鸾凤毒的解药”
岑庆道,“正是。那御医配置完药便咽气了,新帝将解药带回宫中,藏于珍宝阁中,日夜派重病把守。咱们的暗桩正在寻找机会潜入宫中。”
“给他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我要见到解药。”
顾湛脸色肃然威严,唇角动了动,“命人去查景国新帝,他继承大统之前曾流落民间许多年,我要知道他过往的所有经历。”
他是在刀尖炼狱里滚过来的,心思缜密非旁人能比,一听便知此事另有玄机。
能让一国君主屈尊降贵求解药,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莫非也要给心爱之人解毒
岑庆知道此事事关陆茗庭的安危,顾湛外关心,立刻俯首应了声“是”。
说完,顾湛提步走出回廊,迎面而来的寒风灌入衣袖,激起一身彻骨的凉意。
夜风刮在脸上,如锋利的细刃,顾湛却浑然不觉,他心中想着解药的事儿,脚下步子不停,再一抬眼,已经站在了主院的门口。
主院里只点了寥寥几盏灯,偶尔传来丫鬟婆子的低语声。
半年前陆茗庭突然失踪,从那之后,只要一踏进主院,他便想起她的一颦一笑,整夜不眠,饱受煎熬,索性把起居之物都挪到了议事厅的里间,大半年都长住在那里。
而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主院门口。
今日梅苑一见,瞧着陆茗庭的模样,已经解开了大半的心结,至于彻底原谅他,还需要几日克化的时间。
他大半年都等得,区区几日算什么,自然也等得起。
这个时辰该给院门落锁了,庄妈妈带着小丫鬟走到门口,远远瞧见一个身材颀长魁伟的漆黑人影儿,心头咚咚直跳,走近了,借着灯笼的光认出是顾湛,压下心头的惊讶,忙道,“不知将军至此,还望将军赎罪。”
顾湛颔首,径直绕过庄妈妈,大步朝卧房中走去。
推开雕花红木门,挑开珠帘和帷帐,一路行至内室。
碧纱橱里是一张红漆榉木描金拔步床,床上叠放着一床五蝠纹锦被,一只杏林春燕的引枕、一尊鎏金铜暖炉。
一切都是她在的时候的陈设摆置,丫鬟婆子每两日打扫一次,确保整洁如新。
顾湛行至锦榻旁,眸光扫过方桌上的一尊宝瓶,想起那张桃花笺还压在花瓶底下。
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没挪动过,依旧是她离开那天的样子。
他纵横刀林剑雨许多年,遇到她之前,从没哄过女人,眼下又犯了重错儿,面对她的眼泪的时候,更加不得章法。
既然有些话郁结于心,不如便借鱼传尺素解开心结。
他走到桌前,铺开一张洒金螺纹信纸,甫一拿起狼毫笔,有千言万语涌上喉头。
沉吟的功夫,一滴浓墨落下,污了雪白的洒金纸。
他随手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
笔走龙蛇,足足写了一整张宣纸。
将信纸装好,又将花瓶下压着的那张桃花笺取出,一并塞入信封里。召了岑庆入内,“将这封信送到长公主手里。”
“半夜三更,小心火烛”
禁廷夜色深重,值夜太监三人成群,挑着一盏绢纱制成的宫灯,踩着脚下坎坷不平的青石板,穿梭在朱墙深宫之间。
茗嘉殿里仍点着三四盏明灯,粉彩瓷瓶斜插着几枝清遒嶙峋的腊梅,玉鼎香炉中燃着安神香,升腾出袅袅青烟,混着一殿的清越梅香,令人嗅之心静。
可陆茗庭一点都不“心静”。
上次和顾湛欢好了一整夜,她害怕怀上身孕,叫珍果去御药房偷偷寻了一碗浓稠的避子汤服下。
没想到那避子汤的药性极寒,令她的月事推迟了许久,晌午倚着锦榻看书,突然腹痛的厉害,本以为月事来了,却迟迟不见红,肚子一直疼到现在。
陆茗庭倚在引枕坐在床头,小脸上一片惨白,花瓣似的嘴唇失了血色,被咬出一圈齿痕。
殿中烧着地龙,热的人额上直冒汗,可她身上盖着两床厚被子,披着件密不透风的白狐毛披风,依旧觉得手脚冰凉。
珍果握了握她的小手儿,被冰碴子般的温度惊了一下,忙挑开帘子,吩咐宫婢,“再去灌两个汤婆子来,要热的,烫的”
陆茗庭屈着身子,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腹中传来阵阵隐痛,仿佛连头发丝儿都疼的抽搐起来。
珍果瞧着她这幅惨状,眼眶泛起红,这半年她跟在陆茗庭身边,早把她当成了亲主子,至于旧主子珍果早把顾湛翻来覆去骂了一遍。
“殿下,可觉得好些了”
珍果接过烫手的汤婆子,忙掀起锦被,隔着厚被子放入陆茗庭怀中。
陆茗庭见她满面焦急担忧,勉强笑了下,“好一点了。”
再疼都不能请太医太医一诊脉,便能看出她经历过人事,服过避子汤。
她还未出阁,若叫元庆帝知道她和顾湛私定终身,定有害无利。
自打宋倒台,元庆帝十分忌惮顾湛的权势,面上虽然君臣和谐,心中早已生出防备之心。再者,顾湛刚搬倒江家,元庆帝心中存着怒火,这个关节眼上,若叫元庆帝知道顾湛曾闯入禁廷,曾和她行云雨之事
陆茗庭略一想,便觉得头皮发麻。
陆茗庭正捂着汤婆子出神儿,小凌子快步走进内殿,躬身递上一封信,“殿下,辅国将军身边儿的岑侍卫送来了一封信。”
今儿在梅苑,陆茗庭哭着捶打他了一番,便赌气回了茗嘉殿,没想到他竟然又写信来。
陆茗庭扶着珍果的手坐起来,接过信封,取出信纸。
罗纹洒金纸上的字迹跌宕遒劲,力透纸背足以见写字人的心绪之深重。
信中寥寥数语,语气诚恳,说他当日不该故意欺瞒赐婚之事,不该盛怒之下闯入内殿,更不该口无遮拦错处种种,只盼她能宽谅一二。
他那样一身傲骨、清冷矜贵的人,先是亲口和她道歉,又修书一封和她认错,就算错处再大,也足够恳切了。
一封信看下来,陆茗庭心中的怨气、愤懑、憎恨全都消散无踪了。
肩头的白狐毛披风滑落,她的胳膊一抖,信封里掉出来一张桃花笺。
桃花笺上,是她离开顾府的时候留给他的两句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这张桃花笺已经褪色,墨迹也旧了,他却还留着,想必这句话伤他极深。
小凌子见陆茗庭抿唇发怔,长睫不住地颤动着,好心提醒道,“岑侍卫还在外头候着呢,盼长公主能给句答复。”
陆茗庭腹中还隐隐作痛,无法起身写字,思忖了片刻,启唇道,“拿盏灯来。”
珍果以为她要把信烧掉,忙捧着一盏明灯过来,还贴心地将纱制的灯罩取下来。
陆茗庭把桃花笺对半撕开,将写着“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那半张桃花笺凑到火苗上燃成灰烬,将剩下的一半折起来,递给珍果,“拿去给岑庆吧。”
珍果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也知道那半张桃花笺上写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什么意思,明白两人这回算是彻底没了芥蒂,笑着福了福身,转身去了外殿。
岑庆离去之后,茗嘉殿中的烛光一直亮到后半夜,原以为腹中的疼痛忍忍就能过去,没想到越演越烈,陆茗庭疼的几乎窒息,最后竟然生生晕了过去。
珍果急出了一脸泪,望着陆茗庭紧闭的桃花目和冷汗密布的脸庞,再也顾不得旁的了,立刻攥住小凌子的衣袖,红着眼道“你立刻偷偷出宫,请辅国将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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