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里, 顾湛长身玉立于桌边,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管狼毫笔, 在军报奏表上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准”字。
副将王朗按剑站在桌旁, 拱手道, “回禀将军, 属下已查明,江阴地界埋伏刺杀之人,乃是河阴指挥使戴英连麾下的私兵。”
河阴指挥使戴英连,在宋阁老生前和他来往甚密,宋阁老被斩杀后, 又妄图攀附江家这棵外戚的大树,和江尚书狼狈勾结。
此番河阴暴乱,本就因戴英莲大兴土木、邀宠媚上所致,元庆帝见他镇压无果,才派顾湛领兵前去镇压。
顾湛平叛有功, 显然是挪动了戴英连的利益, 阻挡了戴英连的官途,于是他将旧恨新仇一起清算, 布下天罗地网行刺杀之事,欲使顾湛在河阴地界丧命。
杜敛倚在胡桃木圈椅里,轻摇着折扇道,“自古富贵险中求, 此人两面三刀, 前头认了宋阁老当干爹, 宋阁老一死,转头便认了江尚书做干爹,真是上赶着给人当龟儿子”
江贵妃常伴君侧,枕头风吹得紧,江氏身为外戚,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宋阁老一死,江家满门更得元庆帝的重用,才有了今日树大根深的局面。
顾湛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戴英连和江尚书面和心不和,彼此一旦起了疑心,便会倒戈相向。我听说皇上任命忠义伯为监军,视察河阴和河西两地的军务,你去传我的口信,叫他外关照戴英连军中之事,务必抓出豢养私兵的把柄,把他从河阴节度使的位子上拉下来。再搜罗几本参江尚书的折子,以戴英连的名义递到皇上手里,叫他们狗咬狗去。”
王朗抱拳应下,笑道,“这戴英莲真是狗急跳墙,河阴地界屯兵不过三千,马不肥,兵不壮,他怎么配和将军斗”
顾湛脸上无甚表情,又问,“江国舅可招了”
王朗道,“招了,本想把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这些刑罚都用一遍,没想到那江国舅是锦绣堆儿里养出来的豆腐渣,没费一丁点功夫,便招的一干二净。”
顾湛杀伐果断,性子冷硬不近人情,江国舅早就听说过他的狠厉手段名,落到昭狱里,吓得哭爹喊娘,没等差卒上刑具,就一股脑全招了。
说话的功夫,一副将从外头进来,抱拳道,“秉将军,宫中来了太监,说皇上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杜敛笑道,“看来江贵妃的枕头风果然有奇效,皇上一向看重皇家颜面,竟然也拉下脸为江国舅求情了。”
原来,江家只有江国舅一个儿子,宠成眼珠子命根子,江尚书知道江国舅犯下了事,立刻怒气冲冲地去大理寺提人,不料却扑了个空,杜敛已经把江国舅移交给了昭狱。
顾湛的赫赫威名在外,审讯的手段堪称毒辣,江尚书听到自家儿子落到这位金面阎罗手里,两眼一翻,险些背过气去。
等江尚书赶到昭狱,顾湛连面儿都没露,令岑庆三言两语便打发了他,江尚书心中不服,立刻进宫求见元庆帝,状告顾湛滥用私刑、不尊法度。江贵妃也哭着求元庆帝主持公道,放自家弟弟一马。
元庆帝被这摊子烂事儿搞得焦头烂额,索性宣顾湛入宫觐见。
顾湛面沉如水,又提笔批复了一则军文,方动了动菱唇,“就说我在批复公文,抽不开身,叫宫人先等着。”
那军曹得令,抱拳去回话了。
檐下风铃叮咚,燕子衔来新泥做巢,岑庆脚下生风地从廊庑走来,人还没进屋,便匆匆回禀道,“不好了,将军方才宫中值守的禁军递话,长公主出事了”
岑庆急的满头大汗,拣着重点说了一遍,将佛经里的彩笺、张德玉从茗嘉殿搜出情信,元庆帝要为陆茗庭赐婚的事情一一道来。
顾湛听一句,脸色便沉下去一份,他眉头拧起来,扬手便把手里的军文摔了出去。
徐然有意求娶陆茗庭,他是知道的,但陆茗庭绝对不可能私藏污秽的情信,更不可能和徐然有书信往来。
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顾湛面色冷凝,“皇上怎么说”
岑庆道,“那封信笺上的字迹和徐侍郎的字迹一模一样,皇上龙颜大怒,觉得皇家颜面尽失,当场就要为长公主和徐侍郎赐婚。”
顾湛闻言,怒的全身气血几欲逆行。
半年之前,江贵妃将陆茗庭连哄带骗地带入禁廷,身为亲生母亲,却偏心到极点,不庇佑亲生女儿的安危,反倒让她三番两次陷入险境,如今她被人诬陷闺誉不洁,那昏君不查明真相,反而为了皇家颜面想要息事宁人。
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视若珍宝的人,若是有人蓄意谋害,他定会诛之而后快,让她们百倍偿还。
“一模一样么”
杜敛捕捉到岑庆话中的异样,略感讶然,沉思道,“书画字迹方面,我有些许钻研。禁廷翰林院里有一批擅长书法的官员,称为书画待诏,他们官居九品,却身怀临摹书画的绝技,仿写的字迹真假难辨,外行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细微区别。”
顾湛神色微变,“你是说临摹徐然字迹、伪造情信的人可能出自禁廷翰林院”
“不错。”
杜敛甩上折扇,道,“如今东窗事发,幕后陷害之人定会扫清这些蛛丝马迹,凭我在大理寺办案多年的经验,那临摹字迹之人说不定已经听到风声,潜逃出宫”
顾湛眸光沉厉,寒声道,“王朗,你即刻去顺义门和城门之外把守,倘若见到跑路逃窜、形迹可疑的翰林院官员,一概仔细盘查,不可放过一条漏网之鱼。岑庆,你去刑部一趟,请徐侍郎同我一道进宫。”
顺义门是距离翰林院最近的宫门,倘若那书画侍诏逃窜,事急从权,定会从顺义门出宫。至于徐然事已至此,若想堵住悠悠众口,只有让徐然入宫当面对质,证明那封情信并非是他亲笔所写。
元庆帝不敢宣徐然进宫,是顾忌陆茗庭的闺誉和皇家的颜面,此番他请徐然进宫,只能借刑部办案之名。
一路策马入禁廷,阳春三月的熏风扑面而来,目之所及,皆是芳花绿荫,无尽春色。
顾湛只觉得躁动难安。他牵挂着陆茗庭的安危,一炷香的脚程,硬是快马加鞭,只花了半柱香的功夫便抵达了禁廷。
坤德殿地处内宫,闲杂外臣不得入内,小太监说要先行回禀,顾湛的脸色阴沉的不像话,反手亮出一方御赐令牌,张口便是一句威喝,“皇上口谕召见,若耽搁了朝政要事,诛九族的罪名你来担么”
他如今权倾天下,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半年来行事谨慎了许多,鲜少有这般戾气外露的时候。如今事态紧急,他心中郁躁难安,长驱直入坤德殿,竟是全然不顾忌了。
一个时辰前,元庆帝确实下了口谕召见顾湛,小太监望着他手中鎏金敕造的金牌,愈发不敢阻拦,立刻将一行人放行。
坤德宫中,沉香缭绕,一室沉寂。
三公主撇着菊瓣茶盏中的浮沫,望了一眼身侧的香蕊。
一个月前,她命香蕊买通翰林院的书画侍诏,仿照徐然的字迹写下一封情信,又买通茗嘉殿的宫人,在除夕夜那晚将书信偷偷放置在陆茗庭的梳妆台里。
今日事发,那书画侍诏自然是留不得了,方才来坤德宫之前,她便让香蕊亲自去了一趟翰林院,赠予那书画侍诏大量的珠宝财物,让他速速告假出宫。
三公主性子跋扈骄纵,却并非痴傻愚笨之辈。当然不会将这个活把柄留在宫外那书画侍诏前脚离开禁廷,后脚便会有杀手了解其性命,把这桩秘密永远尘封下去。
香蕊为三公主换了一盏茶水,耳语道,“万事妥帖,殿下放心。”
三公主点了点头,轻蔑地瞟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陆茗庭。
她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被江贵妃这等人物教养长大,看惯了后宫嫔妃们争宠的毒辣招数,心眼一动,便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计。
她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要让陆茗庭恩宠尽失,再无还手之力。
陆茗庭正跪在地上抽噎不止,一想到元庆帝要为她指婚,莫大的恐慌便如潮水般袭来,两耳嗡鸣作响之际,她忽然听见外头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双黑底绣苍鹰的皂靴映入眼帘。
他身披银灰色缎面大氅,斑驳的光影透过朱红窗柩映在周身,快步行走之际,衣袍下摆翻飞不止,膝澜处绣着的盘踞金蟒泛起嶙嶙波光,皂靴上的苍鹰祥云也仿佛要振翅欲飞。
陆茗庭方才无依无靠,蒙冤含屈、被人污蔑,也只能咬紧银牙忍着,可是现在他来了,勉强支撑着她的一腔孤勇顿时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尽的委屈和酸楚。
顾湛凤眸深若幽潭,将她的每个动作和表情都尽收眼底,一颗心被扯着揉做一团。
纵使受了委屈,她的脊背依旧孤傲挺直,卷翘的眼睫低垂着,那一派委屈的模样,如幽兰泣露,惹人怜惜。
她抬起广袖频频拭泪,他只看了一眼,眉宇间便升腾起了杀伐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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