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舅先是被顾湛刑拘在昭狱, 又被流放到青海蛮荒之地,恐怕连一条命都难捡回来。此令一出, 朝野哗然。
群臣震惊之余,纷纷揣测这一切是否是元庆帝的授意。
半日之间,朝野局势大变, 江家的声望一落千丈, 顾湛的地位愈发无人可撼动。
江贵妃听闻坤德殿中发生的事情后, 立刻去元庆帝面前为三公主求情,说三公主还年幼不懂事,婚事还需从长计议。
元庆帝因江家的事情颜面尽失,挥袖道“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令江贵妃不必多言。
禁廷夜色深重,值夜太监三人成群,挑着一盏绢纱制成的宫灯, 踩着脚下坎坷不平的青石板, 穿梭在朱墙深宫之间。
茗嘉殿中烛火通明, 红袖捧来一只金丝楠木的精巧盒子,珍果从里拿出一罐药膏子, 含泪道,“殿下的肌肤本就细嫩, 夏天蚊子咬个包, 都要好几天才能下去如今膝盖受了擦伤, 连路都走不了, 可怎么是好”
陆茗庭在坤德殿中跪了一个时辰,双膝跪的麻木僵硬,多亏珍果和小凌子二人在侧搀扶。乘坐步撵回了茗嘉殿,
等宫婢服侍着她洗漱更衣后,才恍然发现,那如凝脂一般的膝盖上,竟是被坚硬的地面磨破了皮儿,正隐隐往外渗着血丝。
陆茗庭穿了一身轻纱的寝衣,褪了亵裤,正懒懒靠在床榻的靠背上,任珍果帮自己上药,闻言道,“小伤而已。你在坤德殿里为我辩白,被几个嬷嬷押下去,可有受皮肉之苦”
珍果红着眼道,“婢子皮糙肉厚,就算被打几下也不碍事的。婢子只恨不能护殿下周全,白白受三公主的算计”
陆茗庭抿了抿樱唇,“江国舅被流放,三公主被指婚,江家遭此变故,江贵妃夜里只怕睡不安稳。殊不知坏事做尽,自有因果报应等着他们偿还。”
一说到这事,珍果就觉得解气,“江国舅被流放之后,江尚书请了半年病假,江贵妃也在皇上那里碰了个冷钉子多亏顾将军为殿下出了这口恶气,真是大快人心”
陆茗庭先是一愣,旋即红着脸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他是为了我”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小凌子挑帘子进来,低声道,“殿下,将军来了。”
珍果闻言,立刻叫外间伺候的红袖退下,和小凌子一道退出殿外。
今天是十五,天上挂着一轮满月,顾湛踏着一地清辉从军营回来,本欲径直回府,心里却像有根红线牵引着,不听使唤地牵挂着她。等宫门落了锁,他便绕过禁军,直往茗嘉殿来了。
顾湛自行解了大氅和佩剑,扔在一旁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从桌上拿起那罐药膏子,掀了蟒袍,坐在床边。
美人儿未施粉黛,脸上肌肤吹弹可破,三千青丝披散在肩头,宛如一匹上好锦缎,因着沐浴过,浑身氤氲着一股子宜人花香。只穿着件薄纱的寝衣,绣着鸾凤和鸣的领口开的极低,露出一寸莹白雪颈。
一路更深露重,他身上还残存着夜风的寒气,幽深的凤眸里藏着情绪的漩涡,仿佛要把她的魂魄都吸进去,直把她看的面红耳赤,才不紧不慢地拿起药罐子,伸手舀了一些药膏,抹在美人儿的膝盖上。
“嘶”她吃痛的低呼出声。
顾湛动作一顿,上药的动作变得轻柔了些,沉默良久,突然说,“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早该和皇上求娶你,也好过你在这深宫狼窝里被暗算欺凌。
陆茗庭一愣,忙扯住他的衣袖,“你不要去”
顾湛顺势握住她纤细秀气的玉手,低头觑着她,“不想嫁给我”
“不是。”
陆茗庭连连摇头,“历代驸马无实权,先前父皇赐婚三公主,便是想除去你的军权,你若求娶我,父皇必定让你以权势作为交换。”
顾湛一旦交出军权,元庆帝便会乘胜追击,除之而后快。
他有鲲鹏之志,怎能为了她折断羽翼
她心思澄亮如镜,知道朝局微妙,所以一直不提让他娶她的事情。
顾湛抚上她的温润如玉的小脸,把几缕乱发绾到耳后,定定注视着她娴静的眉眼,“倘若时至今日,我还要被迫在权利和娶你之间做选择,那这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还有什么意义”
每次金殿早朝,顾湛听着九龙御座上下达的昏聩的政令,几欲提剑砍了这个昏君,可偏偏,那是陆茗庭的亲生父皇。
他做不到爱屋及乌,也做不到杀她家人。杀不得,动不得,叫人好生郁躁。
可是今日发生的事如同警钟,给他当头一喝,他一天也等不得了,就算将来她会恨他,怨他,他也要登上那个位子,安稳把她护在身旁。
男人深目高眉,鼻梁英挺,生的过分俊朗,此时正定定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眼眸里写满幽暗不明的情愫。
他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展示狼子野心,陆茗庭怔怔地,一颗心都化成了绵软的蜜。
“我知道你志不在人臣。”她斟酌着开口。
他如今权势滔天,倘若高举义旗,天下定会一呼百应。
半年前除去宋,他完全可以带兵直入禁廷,除去昏君,取而代之。
可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心有大义,要什么东西,绝不会直接抢,而是会堂堂正正的拿。
如画江山和万古芳名,他全都配得上。
被猜中心事,顾湛脸色微变,大掌顺着她的脖颈滑至纤弱圆润的肩头。
他不是没想过取而代之。
这半年来,元庆帝愈发昏庸,这个念头就越发强烈。
之所以仍以臣子相称,是因为一切筹谋还未周全,滇王盘踞生事,要先平定西南,才能谋定天下。也因顾忌她夹在中间,没有两全之法,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顾湛摁住她的肩头,手上微微用了力气,擒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你会恨我吗”
陆茗庭凄然一笑,“不恨。父皇昏聩,大修宫殿,纵容皇亲国戚买官卖官,赋税徭役异常繁重,百姓早已民不聊生。这半年我在他身边听政,早已经对他失去期望。”
可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怎能看着家人惨死
陆茗庭眸光微颤,咬了咬唇,带了几分祈求“倘若真到那一日,你留他们活口好不好”
新皇登基,留下前朝余孽在侧,后患无穷。
可那是她的家人,他终是狠不下心。
他修长的手指轻抚上美人儿如玉的脸颊,看着她微红的鼻尖,闪着泪花的眼眸,沉声道,“茗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陆茗庭心中又感动又忐忑,终是倾身埋首在他怀里,不住地抽噎着。
顾湛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抱住,坚实的胸膛宛若铜墙铁壁,足以遮挡一切凄风苦雨,他俯身,薄唇贴上丝滑的肌肤,印下一个又一个细密的亲吻。
从禁廷回到府宅,顾湛径直去了议事厅。
近日西南地界有异动,滇王集结十万兵马,日夜操练,似有生乱苗头。
这些年元庆帝大肆修建行宫,修葺宫殿,江南和西南无数密林被砍伐一空,雨季引发泥石流和山体滑坡,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数年之前蜀地叛乱,顾湛出生入死,滚过刀山火海,才将叛军平定,短短数年过去,元庆帝不引以为戒,反而依旧骄奢淫逸,耽于享乐。
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拼杀来的太平江山,被昏君一而再再而三的荒废,黎民百姓们心寒,臣子们看了更加心寒。
副将王朗汇报完西南滇王之事,又呈报钦天监的消息。
今岁久旱,冬去春来,四个月内的雨雪天气屈指可数,工部已经多次上疏,禀报多地旱情,钦天监夜观天象,探测出未来半月阴雨连绵。
一旱一雨,今夏必有蝗灾。
元庆帝被言官闹得不胜其烦,从国库里拨了一万两白银,命工部尚书修建灌溉农田的水利沟渠,不料一转眼,竟又掏空国库去大肆修建青阳行宫了。
岑庆道,“旱情数西北和西南最为严重,这两地的四位节度使不知如何应对蝗灾,连夜送来密信,欲请将军示下。”
顾湛常年领兵盘踞西北,西北和西南的势力大多与他同气连枝,如今节度使有灾情不问元庆帝,却来问他,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想要的不是“示下”,而是想让他高举反旗,而后如影随行,一呼百应。
忠义伯喟叹道,“我大庆的万里河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市井坊间也早有不满,日渐甚嚣尘上,说”
顾湛正拧着眉心提笔批复军报,闻言狠狠划下一摁笔尖,“说什么”
“百姓说,是时候改朝换代了。”
“咔”
指间的狼毫笔突然折断成两截,顾湛怔了片刻,扬手把折断的狼毫笔掷进笔筒里。
他身怀赫赫功勋,虽为臣子,却有文治武功,在百姓中声望颇高,麾下众亲信见元庆帝昏庸,早有拥戴顾湛取而代之的想法,奈何顾湛南征北战,自觉犯下杀戮过多,不忍生灵涂炭,一直没有点头应允。
思及此,忠义伯试探地望了顾湛一眼,一年过去,元庆帝的昏庸更上一层楼,日日目睹这荒诞的朝堂,不知他的想法可有所转圜
“说的甚好。”
顾湛立于桌前,身姿挺拔如劲松,狭长深邃的眼眸里有细碎寒光。
“笔用着不顺手,便换一支新的,人亦是同样的道理。既然朝堂昏聩,百姓困顿,那便换个人来坐九龙御座罢。”
从古至今,有多少人前赴后继,迷恋这巅峰的皇权
以往他不屑做争权夺势的乱臣贼子,是因为心头毫无牵挂,没有要守护的人。时至今日才明白,只有登上权力之巅,才能真真正正的肆无忌惮,护住他心尖上的挚爱。
此言一出,议事厅中落针可闻,众人回过神儿来,皆是一脸喜色,跪地山呼道,“我等愿随将军出生入死,成就大业”
成王败寇,君临天下或身陷囹圄,这件事一旦开弓,便再也无法回头。
而他选择一往无前,永不回头。
顾湛抬了抬手,俊眼修眉间是近乎阴鸷的平静,“修书一封给西南滇王,成大事者须谋定而后动,让他莫逞匹夫之勇。”
江国舅在昭狱里被顾湛审的半死不活,又被流放青海,走到一半便不堪折磨,在半道儿上断气儿升天了。
噩耗传到京城,江贵妃当场便晕厥了过去。江尚书一夜白头,告病在家,一连多日都不曾见客。
元庆帝瞧见江贵妃就想起这桩破事儿,索性不去长凤殿,一连几日都去了皇后的坤德宫就寝。
数日连绵阴雨之后,大庆多地果然闹起了蝗灾。
元庆帝在金銮殿早朝上焦头烂额之际,玄参法师从容出列,提议元庆帝不如启程南巡,去淮阴的大慈恩寺诚心参拜,以祈求蝗灾消退。
“大慈恩寺是我朝佛脉所在,皇上若诚心参拜,一定会以赤诚之心打动佛祖,为大庆疆土布施甘霖。”
元庆帝大手一挥,立刻道,“礼部速速准备朕的车鸾御驾,朕要立刻启程南巡。”
皇帝出行,声势浩大,礼部就算连夜准备出行事宜,也要等到半月之后才能启程。
玄参法师双手合十道,“先前长公主抄录了五十遍佛经,供奉在梵华楼的佛龛前,之后一连三日,钦天监都观测到了紫气东来之天象,乃是极大的祥兆。昨夜更有佛祖托梦与我,说长公主天生凰命,这次南巡祈福,只有长公主一同伴驾前去,方能确保大庆国祚绵长。”
文武百官闻言,纷纷交头接耳,对这番论断窃窃私语。
元庆帝不敢不信,当即命长公主伴驾南巡,思及半个月的时间太久,又命礼部一切从简,先行护送长公主前去大慈恩寺诵经祈福。
礼部官员领命,元庆帝又命顾湛领兵扈从、大理寺官员陪同,先行去淮阴地界打点行宫,等一切都预备好,御驾再随后前往。
金銮殿散朝,百官步下玉阶,一切看似如常。
徐尚书撵了捻花白的胡子,看向一侧的徐然,“依你看,今日的气象如何啊”
徐然笑道,“儿子觉得今日风和日丽,春光正好。”
徐尚书摇摇头,叹道,“这大庆,要变天咯。”
忠义伯行至两人身旁,拱手道,“春日天象多变,势必不能两全,徐尚书世代为官,颇有贤名,还是早做决断为妙。”
徐尚书摆摆手道,“多谢伯爷关怀。民心所向,便是我徐家所向,何须决断”
忠义伯笑道,“徐尚书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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