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陆茗庭起床梳妆, 珍果握着桃木梳篦,一边疏通她的长发,一边细细说明了昨夜来仪馆外的动静。
“婢子听见声响,以为是行宫里的野狸子, 没成想竟在寝殿一侧的轩窗下面见到了一只银簪。”
陆茗庭把那只银簪拿在手中把玩,银质精细,通身镌刻叶脉纹路, 她仔细看了两眼, 觉得莫名眼熟。
“婢子回想了一夜,才记起来,这银簪是红袖常戴的那一支。”
珍果放下梳篦,面露不安, “婢子怕, 红袖偷听到了什么。”
上次陆茗庭被三公主陷害, 太监从茗嘉殿里搜出一封莫须有的信函,险些坐实她与徐然私通的罪名, 摆明了是奸细刻意为之,用来构陷她的。
从那时, 陆茗庭便怀疑身边伺候的人里出了内鬼。奈何我在明敌在暗,她私下行事愈发谨慎,却一直都没有找出奸细是何人。
昨晚顾湛歇在来仪馆中, 她把下人都屏退到殿外伺候, 红袖的银簪却出现在轩窗之下, 想来是在故意偷听。
陆茗庭把那支银簪拍在梳妆台上,眸色渐冷,“以后不许红袖进殿贴身伺候,命小凌子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若有异样,立刻来报。”
珍果应了个是,手上动作翻飞,很快为她绾了一个云髻。
从这日开始,她便要去大慈恩寺中诵经,一连祝祷十日,直到元庆帝的御驾抵达淮阴,方可举行祈福大典。
佛经晦涩难懂,又十分冗长,陆茗庭在佛前诵念一天,常常双膝酸痛,站都站不起来。
珍果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连夜为她绣了一个厚实的蒲团坐垫,填满松软的棉花,诵经的时候安放在膝下,倒可舒缓许多。
因元庆帝的御驾未至,大慈恩寺的小沙弥对她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礼节规矩上并不严苛要求她。
这日,陆茗庭依旧用了早膳便乘马车去大慈恩寺中诵经。昨夜淮阴城暴雨如注,来仪馆里的梧桐树婆娑作响,她听着雨打梧桐的淅沥声响,迟迟才沉入梦乡,今晨一起床,便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读了十遍佛经,便觉得眼前一阵发昏。
她摇了摇头,勉强逼着自己清醒一点,不料一睁眼,面前却多了个男人。
顾湛倚着朱漆的柱子,抱着一柄长剑,懒懒地看着她,“念了这么久了,累不累”
这几日他不知在忙什么,早晚神龙不见尾,此时穿一身金丝软甲,狭长的凤眸隐含戏谑,似是在笑她方才打盹儿。
陆茗庭跪着没动,红着脸盯他一眼,“每日需诵经三十六遍,今日才念了十遍。”
顾湛唇角微扬,“心够诚了。皇上今早从京城启程,不日便能抵达淮阴。剩下的佛经,不如等皇上来了再下功夫”
说罢,他伸手到她面前,作势要拉她起身。
陆茗庭确实有些疲乏,索性搭上他的手,借着他的臂力站起身子。没成想她跪的太久,双腿酸软无力,脚下一趔趄,竟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
顾湛稳稳揽住她的腰肢,温香软玉抱了满怀,她的青丝拂过高挺的鼻梁,嗅得她发间茉莉油的香甜味道。
在淮阴的快活日子才过了几天,她便被短暂的无忧无虑蒙住了眼,此时听他一讲,才想起来,等元庆帝抵达淮阴,两人又要恢复到以往遮遮掩掩日子,思及此,她的心绪顿时有些懊丧,竟埋在他的胸口,揽着他的窄腰不愿起身。
顾湛极少见她这般粘人撒娇的样子,反手握住她的柔夷说,“既然累了,不如跟我去个地方。”
陆茗庭一怔,“去哪儿”
顾湛扬了扬眉,“去吃饭。”
顾湛幼时曾在淮阴小住,知道不少有趣好玩的去处。
那晚两人没来得及好好逛一逛淮阴城,便因玉春楼的事情不欢而返,今日再次出行,恰逢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巷陌中灯影摇曳,处处烟火鼎盛,颇有些寻常人家的滋味儿。
今日顾湛和她出来吃饭,穿一身天青色便服,俨然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比寻常人多了一份凌厉矜贵。
陆茗庭换了一袭月白色珍珠缎的裙衫,领口袖口都滚着芷兰芳草的银丝绣样,一抬手,衣袖上的芳草便上下浮动,露出一截莹白的藕臂来。
她这些天跪在佛前诵经,整日和经文里的佛陀菩萨打交道,此刻见了这般华光璀璨的烟火人间,顿时觉得外舒心。
顾湛低头看着她的灵动眉眼,突然觉得满目繁华都失了绮丽颜色,只剩下她满身清艳。
这条街上大小酒楼遍布,顾湛不带她去闹市,反倒去了一间不起眼的食肆馆子。
食肆里设着几张松木长桌长椅,虽然简陋,胜在干净整洁,因食肆地处巷子的最深处,来用膳的食客并不多,看上去冷冷清清的。
更别提,对面儿的男人面貌矜贵,一身锦绣,和这平淡普通的食肆甚是不搭调。
顾湛瞧见陆茗庭探究的眼神儿,方道,“昨日托人打探,知道幼时曾吃过这家店还开着,便带你来尝尝。只是数年过去,时移世易,当年的老店主已经故去,如今是他儿子儿媳在打理食肆。”
陆茗庭了然地点点头,等一桌子小菜上来,舀了一勺甜豆花,夹了一筷子桂花煨鸡头米,又尝了一块绵软的红豆蜜糕,她才知道什么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豆花醇香的口感在舌尖蔓延开,陆茗庭眉眼都染了惊艳之色,顾湛为她斟满清茶,是现泡的雀舌春。
两人面对面坐着,顾湛时不时动下筷子,更多的时候,是静静的看她用膳。
天色渐晚,学堂放课,一双小儿女笑着跑进食肆,冲老板和老板娘叫了“阿爹、阿娘”,方放下小挎包,去后厨吃热乎点心了。
夫妻俩要照顾店中生意,还要软声安抚吵闹的稚子。这幅场景温馨莫名,叫人心生向往。
那老板娘提着茶壶来添茶水的时候,陆茗庭正望着两个小儿盈盈浅笑,老板娘看见她的仙姿玉貌,愣了下,方笑着说,“烟火日子,有儿女绕膝,便觉得烦忧都一扫而空了。”
“公子和夫人郎才女貌,想必将来的孩子也是玉雪可爱的。”
顾湛听着,也含笑望向她,目光中盛满无尽绵软的温柔。
陆茗庭见他这样看着自己,颊边一红,便低了头道,“我们不是也还不曾有孩子。”
老板娘见两人之间蕴着情意绵绵,只当她是羞赧难当,不好意思承认,忙告了罪,带着一双儿女往后厨去了。
出了食肆,陆茗庭红着脸默默不语,顾湛也不再逗弄她,只握着她的手,沿着长街提步缓行。
不料行到一处闹市,街上却突生变故。
街上大小酒楼扑面林立,眼下正是客人如云的时候,不料突然从屋脊上闪出一行黑衣蒙面的刺客,举着手中长刀,遇人杀人,直奔两人而来。
街上顿时乱作一团,多个路人负伤倒地不起,人流如潮水一般蜂拥着涌过来。
顾湛和陆茗庭今日皆是便装,所谓白龙鱼服,虾蟹可欺,在慌乱四窜的人流中外危险。岑庆掏出火折子,正要点燃烟花弹,却被顾湛一把拦住。街上的百姓乱作一团,若鸣炮惊动更多刺客前来,必定伤害更多无辜之人,场面也会愈发不可收拾。
蒙面人刀刀见血,直杀到三人面前,顾湛目光一寒,拔出腰间利剑,迎面挡了一刀。
陆茗庭一阵惊骇,已经被他护在怀中,单手握剑,同蒙面人见招拆招。
十来个蒙面刺客武功高超,招式狠辣,一看便是训练有素,奉命置他于死地。
敌多我寡,又要护着怀中之人,纵然顾湛剑法出神入化,也不敌刺客招招紧逼,很快便处于下风。就连岑庆也被一刀砍在肩头,身受重伤,
场面胶着之际,另有一行黑衣人破空而出,挡在三人身前,二话不说,便拔刀而出,同十来个蒙面人火拼血战。
这行黑衣人身份不明,并非顾家军麾下之人,却明显要救他们
岑庆稍感惊愕,立刻道,“主子,不如走为上策。”
顾湛面色微沉,脚下一点,便揽着陆茗庭飞身掠上屋檐。
身后自有两个蒙面人紧追不舍,一路掠过三个坊市,岑庆身形落在后面,肩上被鲜血浸湿一大片,脸色也渐渐白。
坊市的围墙之外,是淮阴城的护城河。此时正值汛期,河中水位颇高,一路流进城外的小溪里。
顾湛沉吟片刻,垂眸问陆茗庭,“可会水性”
陆茗庭攀着他的脖颈,抿着粉唇,轻摇了摇头。顾湛沉思片刻,道,“无妨。一会儿你抱紧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
说完,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顾湛扣住她的身子自屋脊俯冲而下,一个猛子扎到了护城河里。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陆茗庭心头恐慌无比,刚呛了两口河水,便被拥入一个炙热的胸膛里,而她喘息艰难的樱唇,也被两片薄唇堵上,渡过来一口气息。
等回到行宫里,已经星月当空。
护城河的河水冰冷彻骨,陆茗庭本就体弱阴寒,又呛了两口冰水,此时坐在床榻里,拥着一床锦被,身子瑟瑟颤抖着,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
顾湛身上的大氅被水浸透,不住地往下淌水,借着窗外月光一看,竟是一股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色。
陆茗庭顿时慌了神,抓住他的双臂不肯松手,惶急道,“你受了伤”
顾湛按住她的手,声线轻柔,“不是我的血。”
他怕她不信,三两下脱下大氅和外袍,身上果然完好无损,一处伤痕也无。
陆茗庭这才松了口气,奈何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喉头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都哽在了胸口。
他唇角微扬,眸子深不可测,“乖,不怕。今晚的刺客是江氏派来的,为首之人武艺高强,虽然蒙面,从招式中可以认出,和之前在河阴行刺的是同一拨人。至于掩护我们的兴许是故人。”
要被行刺多少次,才会连刺客的招式都如此熟稔
陆茗庭沉默片刻,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慢慢爬上来,陡然扑上去抱住他,“以前只知道你在沙场上行走刀尖,殊不知平日也这样凶险。那些人分明是想置你于死地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呢我们还没拜堂成亲,还没白头偕老,我不要同你生离死别。”
顾湛久久不语,将她拥进怀抱,双臂箍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放心,我什么事情也没有。”他在她耳边沉声低语,“等这件事情过去,咱们就拜堂成亲。”
陆茗庭哽咽着点点头,他抬手拭她下颌的泪水,手指无意触及她脖颈间沁凉的肌肤,寒意似是能顺着指尖传到他心里。
他眉头拧起,“这样不行,请太医来为你开一剂驱寒汤。再去隔壁的温泉汤池里泡一泡,暖暖身子。”
“将军”
岑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宫门外有一故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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