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茗庭中毒的消息很快便传遍行宫。
昨日在大慈恩寺遇刺已是鸡飞狗跳,如今陆茗庭中了毒, 元庆帝更觉得是不祥之兆, 亲生女儿危在旦夕,竟是连来仪馆的殿门都不进,只差张德玉来问了一句情况如何。
消息传到顾湛耳中, 他几乎是三魂尽失, 六魄皆散, 慌得失了一贯的镇定威严, 也顾不得什么避嫌、掩人耳目,径直便冲到了来仪馆里。
御医们齐聚来仪馆,为陆茗庭诊了脉,又见她双唇发乌, 十指指甲泛着青紫, 明显是身中剧毒的症状。
顾湛坐在床榻一侧, 握住陆茗庭的手, 看着她死气沉沉的苍白脸色, 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扼住,几欲提不上气来。
自打到了淮阴, 妖魔鬼怪便层出不穷,先有江尚书的刺客暗杀,后有贾公明派巫祝刺杀元庆帝, 如今又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他凤眸中顿染杀气, 指节捏的闷声作响, 扫了一圈珠帘外跪着的御医, 怒声道,“既知中了毒,还不开方子救人”
这男人一身金甲,腰佩长剑,举手抬足间压迫感极重。下首的御医见辅国将军在来仪馆中坐镇,皆以为是元庆帝的授意,纷纷打了个寒颤,为首的李太医壮着胆子道,“长公主睡前可用了什么吃食若能拿来验一验,也好对症下药。”
珍果伏在床榻上嚎啕不止,恨自己一时疏忽让陆茗庭吃了掺了毒药东西,闻言立刻擦干了泪,从外殿端进来一叠牛乳酥酪、一盅牛乳燕窝,“殿下睡前只用了这两样,说胃里不舒坦,便早早歇下了。”
李太医立刻起身,掏出一卷银针,在那两样吃食里验了验,银针刚碰到牛乳燕窝,便泛起乌黑之色,李太医又凑近嗅了嗅,神色大变道,“这牛乳燕窝里掺了提炼过的断肠草粉末。本草纲目里记载,此草性邪霸道,若用的对症,能以毒攻毒,消肿止痛,若蓄意害人,两三片叶子就能要人命。”
这话引经据典,说的玄乎难懂,可在场的人都知道,上古传说里的神农氏尝百草,尝了两片断肠草,便肝肠尽断了。
上古神仙都扛不过的剧毒,竟然拿来用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其心何其毒也
顾湛听的一阵心惊肉跳,刀削斧刻的侧脸阴阴测测,李太医咽了口唾沫道,“幸得长公主只吃了一小口,摄入断肠草的剂量不大,否则早在半柱香前,人就该咽气儿了。”
李太医请求为陆茗庭催吐,拨开珠帘入内,看到两人紧攥在一块儿的手,眼皮子蹦了蹦,复垂眸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自珍果手里端过煎好的催吐汤。
陆茗庭意识全无,灌了整整一碗催吐汤,搜肠刮肚只吐出一丁点,一开始吐出的东西泛着乌黑,后来吐出的尽是鲜红的血丝,显然毒性已经侵入体内了。
“臣开一方子,以绿豆、金银花和甘容草急煎后服用,便能缓解一二毒性,好叫将军知道,眼下毒性已经扩散,长公主能不能完好无损的醒过来臣不敢妄自定断”
顾湛猛地睁开凤眸,狰狞地扫过去一眼,“少拿这些话来糊弄我,若长公主醒不过来,这半碗牛乳燕窝便赏给你们太医院”
外头的太医见他这般跋扈做派,皆胆战心惊,磕磕巴巴道,“将军稍、稍安勿躁”
顾湛心头一阵窝火,阖了阖凤眸,觉得不该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些庸医上,他撩开床幔,俯身封住陆茗庭的几处心脉穴位,扬手叫岑庆,“你亲自去江宁地界寻石溪居士,请他开一味解断肠草的良方来”
一殿的御医战战兢兢地退下去了,顾湛撩袍子坐在上首,眉宇间弥漫杀伐之意。
“牛乳和燕窝经了谁的手送进行宫的,那碗牛乳燕窝经了谁的手熬制、送进来仪馆的,给我一一查明了,押入地牢重刑审讯,倘若有一条漏网之鱼,我拿你们是问。”
属下应“是”,他握着菊瓣如意纹的茶盅,指节拧的泛白,“去金殿向皇上奏明此事,就说长公主被人加害,本将军自请查明幕后真凶。”
金殿里,元庆帝踱来踱去,面上满是忧虑之色。
张德玉躬身道,“皇上安心,御医们已经给长公主诊治过了,服了催吐的汤药,清理了胃里的余毒,只是眼下还没醒过来。”
元庆帝显然不是在担心这件事,挥袖道,“这淮阴地邪,也许与朕八字犯冲,明日一早便启程回京,顾湛呢行军之事可安排得当了怎么不来同朕汇报辅国将军何在”
他连声催问,张德玉面露难色,“辅国将军兴许还在长公主殿中。”
外头月上梢头,鸦雀啼声杳杳,元庆帝愕然道,“深更半夜,他在长公主殿中做什么”
张德玉道,“傍晚时分,小人奉皇上之命去来仪馆中探望长公主的病情,顾将军恰好也在内殿,他坐在长公主床榻旁,忧心之色,皆在脸上。”
元庆帝怒目斥道,“荒唐”
一个是他曾引以为傲的女儿,一个是他忌惮无比的重臣,二人暗中勾结私通,简直是往他心上捅刀子。
元庆帝怒极反笑,脚下一阵踉跄,他伸手扶住殿中的仙鹤香炉,哑声道,“众人皆以为朕眼瞎心盲,一心沉迷佛道,先前长公主被诬陷和徐然私通,他闯入坤德殿中处处维护,如今竟是藏不住了么”
张德玉闻言大惊,不料元庆帝看的如此通透,忙伏地不语。
顾湛一路做到辅国将军之位,自然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威仪,平日就算天塌下来,自是处变不惊的,可今日陆茗庭徘徊在生死一线,那些理智和清醒顿时失灵了,掩在表面之下的深重情意,一笔一划都写在了眉间脸上。
元庆帝冷笑,“如今心爱的人命悬一线,他藏不住了,叫人窥出了端倪,自己却浑然不觉。张德玉,你说是不是”
“当初江贵妃带长公主认祖归宗,朕不曾怀疑过分毫,现在也是时候翻一翻旧账了,张德玉,去查长公主进宫之前这十五年都在哪里、做了什么,还有当年宸妃之死的真相,也好生彻查一番”
一连两天过去,陆茗庭依旧昏迷着,喝了五六剂御医开得解毒汤药,分毫不见效。
元庆帝执意要起驾回京,众人只得从命,御驾金撵只呆了两日便打道回府,粼粼车马相继驶出淮阴地界。
顾湛白天依旧如常领兵,夜里便衣不解带地在旁陪着陆茗庭,他一颗心吊在万丈悬崖上,略微一阖眼,失去她的恐惧就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整宿整宿的不睡觉,眼睛熬得通红,抱着她呢喃低语,似是有说不完的体贴话。
等到第三天,岑庆终于从江宁折返,不孚众望地带回了石溪居士的良方妙药。
“石溪居士道,长公主体内本就有一味鸾凤毒,如今误食断肠草,或许可以以毒攻毒,抵消一部分毒性,再按照药方煎药服之,兴许可以两毒并解。不过,这药方劲道凶猛,长公主体弱阴寒,若是承受不住这剂药”
岑庆话说一半,不忍心再说下去。珍果在旁抹着眼泪哽咽不止。
顾湛垂眸苦笑,把陆茗庭半抱在怀里,抚了抚她绸缎般的长发,咬牙道,“去煎药。”
事已至此,就算是折损五内的法子,只要能叫她睁开眼喘气,也得拼力一试。
药熬好了,她却依旧双唇紧闭着,珍果和小凌子左右搀扶着她,费了半天力气,勉强灌进去一丁点,又顺着煞白的脸颊淌了出来。
顾湛看的一阵心酸,亲自拿帕子给她擦干净,接过药碗,仰头灌了一大口苦药,撬开她的唇齿喂了进去。
就这么喂完一碗药,他揩去她唇边的药渍,锐利的眉眼带上少有的哀色,他抚上她的侧脸,语气几乎祈求,“茗儿,睁开眼睛看看我罢。那些人不疼你不爱你,自有我来疼爱你。前头才说不同我生离死别,竟是一语成谶么说好了拜堂成亲,白头偕老,就算鹤发苍苍也不离不弃,你忍心叫我一直等下去么”
殿内一片哀切低泣,副将王朗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将军,弹了两下琵琶骨,红袖便把下毒的事儿全招了。属下从她住处搜出了装着断肠草粉末的纸包。”
“弹琵琶”是昭狱酷刑,将人犯按倒在地上,掀去其上衣,露出肋骨。用尖刀用力的肋骨上来回“弹拨\",直至血肉模糊。
顾湛抬眸,淡声道,“纸包看来她下毒用了两只手,剁了,给她背后的主子送去罢。”
他口气轻飘飘的,说出的话却叫人彻骨森冷,王朗应“是”,转身去了地牢。
他俯身,在她颊边轻吻了一下,温声道,“她们施加在你身上的,我会替你一点一点讨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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