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六年改元光和,光和七年改元中平,一晃就过去了十年时间。
张易穿着孝衣跪在灵堂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十年前他在大伯书房外偷听到蔡伯喈立石经的事情。
那时候的他还是一条标准咸鱼,刚掌握自己穿越的历史节点,没心没肺的想着天塌下来也会有高个子顶,现在却不得不跪在这里送走那场书房谈话中的最后一个“高个子”,他这辈子的爹。
光和二年大疫,二伯张桦染病身亡;
光和五年大疫,大伯张梁、祖父张圻染病身亡;
然后就是这一次,中平二年的疫病,倒霉的落到了他爹头上。
不过短短十年,他们这一支的成年男丁就只剩下了在章陵做官的四叔张桥和大伯张梁家的两个堂兄。不止他们这支,整个张氏族里也有不少人在疫病中倒下,整个南阳郡、整个大汉……满街满巷俱挂缟素,家家户户自顾不暇。
疫病汹汹,张易头几次直面这种糟糕世情的时候还有心情怀念下上辈子经历过的几次全国抗疫,上辈子的抗生素吊水瓶板蓝根,现在却已经连怀念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了守灵,他已经连着两天没有睡觉。今日出殡,前来吊丧的人一批又一批,他在同族近支叔伯的帮助下应付着一个又一个客人,只觉得头痛欲裂。
或许真正的少年这时候心里只有对于至亲去世的伤心,但张易在伤心之余还忍不住要担心后堂躺在床上病到没法起身的他娘,要发愁近年几次丧礼后被掏的空空如也的家底该怎么维持,要担心日渐没落的家族该怎么度过接下去的艰难时期……
“小五,你小时候身体就不好,莫要哀毁过度。去后面歇一会儿吧,我让你四伯给你开副方子安神。”
“是,多谢从祖。”
一个大家族里到处亲连着亲,说话的是他爷爷的兄弟,算是他们一支如今最近的亲戚之一。对方话里的四伯张易也熟悉,是小时候经常来给他诊病的隔支伯父,也是他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历史名人,医圣张仲景。
张易哑着嗓子谢过他和几个帮扶的长辈,有些发飘的慢吞吞回到后堂。在看望过他娘和两个妹妹后,他回到自己的卧房,在榻上艰难的放松下僵了两三天的身体。
甫一放松,一股酸胀难忍的疼痛便从四肢百骸加倍传递到中枢神经。张易龇牙咧嘴的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忍不住长出一口气。
所谓答拜迎送、哭踊如仪,他的腿都快跪废了。
张易单知道古人一向有事死如事生的观念,却不知道东汉末年这时候流行的风俗居然是死更重于生,必须竭尽所能的给过世之人置办冥器风光大葬才能称之为“孝”,只有肯结庐守坟居丧念亲到哀毁销骨的子弟才能称之为“孝”!
大汉以孝治天下,孝是人才选拔的重要条件之一。在治丧之孝上能做到后一点的傻缺极少,这也间接导致了前一点“风光大葬”的门槛越来越高,高的张易简直想骂娘!
如果说在接二连三的丧事之前他们一支还能称得上有钱有人,现在却是真正的人去财空心慌慌。
张易咸鱼一样摊在榻上,看似闭目养神,实际上脑子里却不停转着关于日后的想法。世情不由人,他以前那个高筑墙广积粮的计划必须废掉了,他娘不是个能掌家的性格,好在他爹病重时直接提前给他取了字,勉强也可以出去支应事务。
首先,父丧子孝斩衰三年,这三年里他最要紧的两件事就是整顿家业和养护身体……养护身体还要排在整顿家业前面。
想到祖父去世那几年他爹斩衰的惨样,张易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不客气的说,他爹会在这次的疫病中倒下,绝对有斩衰日久身体虚弱的原因。他这副身体出生时就不顺,及至长大后也是三天两头便得问诊喝药,要是在服丧期间倒下就可笑了。
至于家业,他家的家底虽然已经耗了个精光,但最根本的几十亩良田还在,族中主支也靠得住,如果接下去几年时局稳定,他们一家五口只要熬过一阵就能缓过来。
如果接下去几年能时局稳定的话。
其次,服丧的这三年里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满郡乱晃,必须多和以前结交的那些友人保持书信往来,紧跟住洛阳城内的政局变化……
听到门外靠近的脚步声,张易整个人一醒,揉了把脸从榻上翻身起来。敲门声骤响,他应声过去开门,来的正是他的医圣族伯和隔房堂兄。
“小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伯父说要来看看你,你可还记得西坊的仲景伯父?”
“大兄,伯父。”张易一边说一边把他们迎进屋内,“小时候每看到一回伯父就要喝一回药,我这里的两本医书也是伯父赠的,怎么会不记得。”
头一次见到历史名人,就算不是他最崇拜的那几个三国英雄,张易当时也兴奋得不行,整天就想着要好好瞻仰一下历史上的医圣,不仅他开的药方他说的医嘱一个不拉的执行,还一有空就想去他家围观一个医圣的日常。亏得当时他还是个小不丁点年幼可爱,对方也不嫌弃他心性不正。
张仲景看着眼前面色憔悴却亲近之意依旧的子侄,内心叹息,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喜欢在他家院子里玩草药的小孩。
“几年不曾回来,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现在这种情况,你若能振作起来,你父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我会的,伯父。伯父这次回来能在族里待几天?”
“大约能住上两、三日,之后就要去汉中上任。”张仲景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张易的面色,“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个脉。你自幼心脉不足,大喜大悲都易伤身……”
顿了顿,他换了个话题:“服衰艰苦,你要注意身体。若是实在为难,我可以去跟族长说一下,尽量为你免除一些禁忌。”
张易心动了一瞬,点点头,假装没看到堂兄的欲言又止:“如此,拜托伯父了。”
“无妨。你父若尚在,也定不愿意见你因哀思过度而毁伤身体。”张仲景有些欣慰。若换成陌生的病患,他绝不会劝这种冒犯时下忌讳的话。
张暄看了看已经开始问诊的伯父,又看了看双目通红面色惨白的堂弟,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插话。
一边问症一边切脉,在心里下完诊断,张仲景正准备起身去外间拟药方,就见一旁的矮案上已经准备好了纸笔。
“这是……蔡侯纸?看起来不像。”
“这是家中工坊以前根据蔡侯纸改进的一种纸,凝墨的效果略胜蔡侯纸几分。”
“原来如此,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极喜欢这些百工之术。”张仲景恍然,一手抚过黄纸的细腻表面,一手下笔如飞,又想起了这侄子以前追在自己脚边要学草药辨认的事情。
不止医术,这孩子小时候看到什么都好奇,上到风流雅致的斫琴辨星,下到百姓赖以为生的泥瓦活木匠活,什么都想学一学试一试,没想到现在还是这样。
“墨汁凝而不散,润滑如绢,这确实比蔡侯纸好用许多。”
“百工之术别有机巧。若伯父用得惯,我叫下仆过会儿装几刀纸给您送去。”张易一点都不想回忆他为这种纸在工坊里到底填了多少钱,也不想回忆他刚得到新技术就不得不把工坊卖掉办丧事的悲剧。
他提壶给三人续了温汤,凑过去看张仲景拟的药方。
“你的心疾乃是先天病症,平日里只能以温养为主。看得出来你这几年没有疏于调养,但最近一阵子忧思过重、哀劳过度,脉象上已有轻急无力的气滞之感,在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损伤根基。”张仲景一边认真拟药方,一边说着自己的诊断。
“我给你开一副补气化瘀的方子,一日两副先喝半个月,之后再看效果。你自己也要注意起居,安心守孝,切勿再加重思虑。”
心阳不振,久耗伤寿,这种病只能时时调养,张仲景实在不希望再听到这一支的坏消息。
穿越前就是医科生,穿越后又学了好几年的中医,张易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心里也有数,像小时候一样认真点头应下医嘱。
又陪谈了几句送走两人,张易拿着药方出门去找家里仅剩的仆从。为了节省开支筹办丧仪,他家的仆从数量从原本的十余人缩减得只剩下了两人,一个负责打理家里上下并外边雇农的一应杂事,一个则和他爹的妾侍李氏一起负责照顾家里的一个病人和两个小孩。
张易非常自觉的把自己剔除出了需要照顾的小孩行列。
秋日里天高云淡,阳光却吝啬的没有多少温度。张易把药方和给张仲景送纸的事情交待给老仆,在前院的喧闹声哀哭声里疲惫的回到卧房,却见他堂兄张暄正端坐在房内。
“大兄不是去送伯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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