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开春。
守孝的日子既难捱又过得飞快,虽说是在远离人居的墓旁结庐,但张易的小破棚屋也没有真正冷清过,每天都有仆从早晚两次给他送药送饭,时不时还有亲朋好友过来探望。也多亏了他们,才让张易没有感觉自己彻底沦为野人。
春日渐暖,眼见今天的太阳好的不行,张易草草束好自己的头发,干脆把屋内的寝席和薄被全抱到了屋外向阳的地方晾晒。
原本的破草棚在孝期满一年后被改建成了一间白灰涂墙的小屋,总算有了点适宜人居的样子。可长时间吃不好睡不好,张易依然感觉自己现在身体虚的风一吹就能倒,抱个寝席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
他可是个还在生长发育期内的青少年!
一屁股坐在席上,张易一边缓气一边挥开凑过来讨好的旺财,把笔墨黄纸摊到面前,又拿出昨天仆从送上来的两封信件。
这条小黑狗一年多来吃好喝好满山撒欢,早已长成了一只健壮活泼的半大狗子,也没有辜负张暄“通人性”的赞语,挥开两次就不会在人做正事的时候凑上来捣乱。
见它同样没有要乱跑的迹象,张易看着新收到的两封信件,思索起自己的回信。
一封信来自他最近在河南尹游历的同县好友郑伯平,这家伙倒霉的撞上了河南郡治下荥阳、中牟等地的一支起义反贼。虽然贼乱很快就被河南尹何苗平定,他在躲避贼军逃命时受的伤却没那么容易好全,最近正在雒阳好友家中休养,写信给他既是叹苦也是解闷。
润了润毛笔,张易提笔给他回信。先关心慰问了几句他的伤势,接着和他一起声讨反贼几句,然后向他询问一番司隶各郡的情势,尤其是京中情势……最后对他抒发几句自己倚庐守孝的空寂悲苦以及对他的思念担心,再回顾一番去年此时南阳反贼的作乱情况,表达一下天下兵祸四起,希望他珍惜小命,不要再随便乱跑的态度。
如果说先前张易对自己先趋酸枣再投曹操的计划有八分满意,那现在这份满意就直线降到了三分,原因无他,这种兵祸四起的乱世对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们张氏虽说也是南阳世家,但整个家族其实早已日趋没落,中央无官,地方无名,手中无钱,只养了少少的一支族兵作为机动力量,无论是之前的黄巾军造反还是上次的江夏郡兵造反都全靠县城死守、州部兴讨才得以苟全。他若要前往酸枣,一切行程都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南阳两次遭劫,连太守都死了两个,族里的气氛却依然太平无事,张易不知道那些主事的族老们是真的心宽如海的以为庶人不敢犯士大夫还是破罐破摔,但他总不可能像他们一样蒙着心眼相信大汉还能再来一次光武中兴千秋万代。
史书上只有一笔黄巾起义天下大乱,只有真正经历过,张易才知道这种每天入睡前都在担心第二天家附近会不会就冒出来一股杂兵对你打砸抢掠的日子是有多难熬,他可不想创业未半而中道崩组,他还有个宏伟的计划等着在自己寿终将寝的时候实践!
写完最后一笔,张易看了看满卷墨文,小心放下笔。
为了传递保存方便,他和一众亲友之间的长途通信用的还是竹简,此时简上墨痕未干,他小心的把它摊到一边,拿起另一封信。
另一封信来自张仲景,写的是前阵子关于张易自拟的一个调养药方的点评,洋洋洒洒深入浅出。张易昨天刚收到信时只是简略的看了一遍,现下日光正好,他回屋把对方先前托人带给他的《五藏论》和信中提到的《素问》、《阴阳大论》几卷书翻出来,对照着研读起其中的不解之处。
张易对医学的兴趣只能说是一般,但无奈他的这副身体注定常要寻医问药,又有那么好的学习资源千古名师在身边,不多学点这方面的知识简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张易是个知福的人。
对张仲景的回信,张易写的很慢,一直到洒在身上的阳光由盛转凉,一直到手边的竹牍用的七七八八——
孝期里长日无聊,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张易去年给自己开发了一个每隔十日挂名坐诊的活动,打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名义给附近乡亭的郡民免费看病,积了一堆的病症疑脉想问。
想来仲景伯父应该也已经习惯了他每次的大卷信文,这次在信尾还跟他提了年中可能要调任到长沙,信件寄送改地的事。
从新野到零阳,再从武陵到长沙,这时候的中低级官员的为官之路基本上就是每隔三四年换个地方待,也不容易。
整理完这些日子积攒下的疑难病症,写了一些最近他知道的族内消息,张易想了想,又添了几句对长沙郡治的好奇。
收集各地消息,勾勒天下地图是张易从小就在努力的事情。前者还好,后者的进展却一直很慢,毕竟他接触不到属于机密的官方地图,纯靠自身游历和行商亲友的言语描述,只能零零散散的对信息进行拼凑,犹如盲人摸象一般。
给张仲景的信完成,张易一边收整简牍一边从席上起身。不知不觉保持了同一个姿势太久,他只觉得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旺财,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张易看了眼天色,朝眼见就要晃着尾巴扑棱过来的小黑狗指了指远处顺坡而下的小道。不用催第二遍,得到指令的小狗立刻四足生风的朝那个方向跑去。显然,它也知道它的晚饭一向是从那里过来的。
收整简牍,搬回寝被,打扫一遍房间,这些事一一做完,张易就见仆从俞大的身影远远在小道尽头出现。
“公子,小人给您送饭食来了。这顿有今春刚下来的野荠,您尝尝看可还合口?”
“放这边——呿,呿!”张易头疼的看着在俞大脚边乱蹿的旺财,伸手拎过食盒。
“你先把它的东西给它吧,一会儿你把案上的几卷竹简带走,一份送到仲景伯父家里,一份送到南坊郑家。”
“是,公子。”和张易相处日久,俞大也不拘束,递过对方的食盒和药盒,蹲下身给黑狗捣弄起拌了兔肉糜的狗食,“公子,您这有什么缺的吗?衣裳、笔墨、干柴或是木牍什么的?”
“明日送一些木牍过来吧,”张易想了想,“还有灯油。”
“好嘞。”
食盒里的饭菜余温正好,但绿葱葱的一片看着就让人没什么胃口,哪怕是他以前最喜欢吃的野荠也一样。张易在案前坐下,祭了祭自家老爹,在黑狗香喷喷刨食的背景音里挑了几筷子塞进嘴巴,三下五除二的填饱自己肚子,留下几块素油的糕点当做宵夜。
“外面最近有什么新消息吗?”
“有,听说北边,凉州那边又闹起来了!”知道易公子喜欢听人说外头的事情,俞大早早就点亮了相关的技能,此时便一股脑说出自己的消息。
“那个姓韩的反贼,在凉州那边闹得可厉害,听说朝廷好像也制不住,连张大太尉都被免职了。”
“凉州韩遂不是从去年就在闹,还没有平定下来?”
“是啊,北边的人都凶啊。而且大家都说那地方太偏僻了,不好管,还是我们这里有官大人镇着的好。”
韩遂,凉州军。张易回忆了下韩遂的名字,确定对方在自己的记忆里毫无姓名。
不过,能闹到朝廷需要免职一个太尉的地步,对方显然不是像黄巾贼、江夏贼那样的杂牌军。涅阳县在中平元年那阵经历过几天黄巾围城,张易远远看过黄巾军的阵势,队伍里老弱病残俱全,除了人多势众以外几乎一无是处——那就是一帮被盘剥的负债累累,没地可种没有生计的流民。
至于凉州军,他记得好像有支赫赫有名的军队就叫凉州铁骑?能在边疆抗住各种异族攻伐的军队,肯定不是州郡地方上的寻常军队可比,董卓吕布拉自并州军的家底也是如此。
想到这点,张易把韩遂的名字在心底标了一个高亮。
说起来,他一直都在关注董卓这个人,可这个给大汉朝砸响最后一锤的历史名人此时也不知道窝在哪里。张易只查到董卓曾经担任过并州刺史,可并州地处边疆胡马之下,刺史太守换的比翻书还快,现在的并州刺史是张懿,吕布的第一任干爹丁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场,董吕这对豺狼虎豹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组队。
千万要等到他出孝以后才好。
张易回过神,就见俞大已经开始在小炉子上温药,随着炉火的升腾,一股微苦回甘的中药味渐渐在小屋里弥散开来。闻着这股熟悉的味道,他内心底的焦躁渐渐散去,
“这服药喝完以后要换个药方,一会儿我给你写下来……对了,你家阿母现在怎么样?”
“好多啦,这两天已经能下地走两步了。”俞大嘿嘿笑起来,声音里透着喜意,“多劳公子费神。”
“不碍事。家里的银钱还够吗?”
“够,够,夫人预支了我两个月的月钱呐。公子您不知道,我们在里乡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要不是我母那病,我家可以算是除了里正家以外日子最好的一户了。不过现在好了……”
俞大的絮叨声不断传入耳际,夹杂着旺财呜呜的娇声,张易久违的感觉到了一丝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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