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青青草,张易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自家田地绕了一圈,对胡黑他们一冬的水渠修整工作表示肯定。
涅阳县县名本就自地处涅水之北而来,弯弯绕绕伏在田地间的沟渠连通着远处的涅水,清澈的河水顺渠而下滋润田地,间或还能在里面看到一些优哉游哉的蝌蚪游鱼,让人心下陡生安定之感。
“做得很好,今春的灌溉应该可以省下不少力气。苗种都发给每家了吗?”
“发了。”胡黑沉默的点点头,一把扶住脚下有些打滑的公子。
瞥了眼脚上已经被湿泥沾满的屐履和足袜,张易放弃了深入进田埂内部看看的想法,扭头看向被他点来做临时向导的老人:“老丈,这次的苗种比上年感觉如何?”
“比上年要肥些,苗杆壮,壮苗容易长成,公子挑的都是良种呐。”
“那就好。劳烦老丈平时多留神,等到秋收的时候再来看看粮产能比去年多多少。”
“这可不敢胡说,这可不敢胡说呐。”花白头发的老丈一听,连连摇头,“这地里的活,能收多收少都是看天吃饭。公子善心,我家那两小子下地也是好手,可眼下这时节刚下苗,是绝不敢说今年一定就能有个好收成的。”
“老丈说的是,是我莽撞了。”
在农事方面,张易两辈子都没什么经验,只能听从熟手的建议。饶是能把上辈子袁大司农发明杂交水稻的过程倒背如流,可真正埋头在田里操作……放过他吧。育苗这事张易也只是出了个主意,实际去做的还是俞大一家。
视察过一圈满意而归,张易找了片青草繁盛的地方蹬掉木屐上的泥块,一前一后和胡黑慢慢往县城方向走。除去口舌笨拙这点,胡黑实在是个做事靠谱的家伙,张易现在渐渐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了他。
“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你且放半天让你队伍里的那几个回家下苗。等这阵过去,可以试着带他们去附近的林子里打打猎……那是什么?”
自秦朝传下,横贯荆豫两州的滨海驰道就在涅阳县郊左近,远远见一道扬尘自洛阳方向沿驰道而起,张易有些诧异的眯起眼细细看去,心下犹疑:“是大汉骑士?”
“不知道。”
不用胡黑回应,张易自己便能肯定想法,大汉骑士的盔翎在奔马疾驰中扬扬而起,看过去再显眼不过。
虽然不知道洛阳那边出了什么事,但张易一下就没了欣赏春光的心情,快步返回县内。
涅阳县内,一切看似如常,唯独县衙大门紧闭。张易看了眼县衙旁已经好几日没有更换的布告,踏进家门,立刻唤俞大去找自己在县中为官的友人仆从打听消息。
大半个时辰后,张易在书房中等到了面色迷茫的俞大,他好像并没有理解他说出的是什么,他整个人却下意识矮了一截——
“公子,那王季说,说当今天子没了,崩了。”
说完最重要的一节,俞大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王季说,说成公子叮嘱说这个消息最好先不要传出去。县衙那边在忙着挂白,成公子这几日怕是都没什么空闲,公子,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不用,等族里的反应,到时候我们跟着做就是。”一只靴子终于落了下来,张易怔怔出了会儿神,摆摆手,“有说继位的天子是哪个吗?”
“这,小人再去问!”
“别了,安分在家里待着吧,也别把这件事再告诉第三个人。”
挥退俞大,张易一口饮尽手边杯中的凉水,匆匆从席上起身,在堆满简牍纸张的架几上翻出一卷系有黑巾的旧牍。
拿着旧牍回到书案边,张易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气都在朝头部涌去,两耳隐隐发热。墙角的瓮中尚有清水,他大步走过去探手沾水拭了拭面,在扑面的凉意中深吸一口气,回身“哗啦”一下打开竹简!
旧牍之上,细细的刀笔墨痕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正是张易这些年搜肠刮肚列下的前世记忆。
[灵帝死,灵帝死后宦官失势被诛,然后董卓进京?董卓进京杀死太后何进外戚,然后胁迫新帝?宦官应当死于外戚朝官之手,那董卓如何进京——?宦官死于董卓?]
盯着刻满疑问标记的竹简,张易陷入深深的沉默。
天子晏驾,山陵崩,四海泣。洛阳都外,天下有识之士的眼睛都盯着洛阳;洛阳都内,波诡云谲的局势变幻却几乎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皇宫内外、朝堂上下的争斗愈发激烈起来。
从大将军府上走出来,荀攸眯着眼看了看天色,正准备走回家中,却被身后赶来的何颙喊住。
“伯求?”荀攸转身,面露疑惑。
一路疾行,何颙有些微喘:“公达,怎不见你家仆从?”
“我叔父近日自颍川来京,我让他在城门那里候着。”
“可是文若?若文若来此,大将军的谋划就更有把握了。”何颙不过是找个话题把人留住,他一边说,一边邀荀攸上自己的马车,“我这阵子得了一张杜伯度的草书,想来公达应该有兴趣。”
慢吞吞看了何颙一眼,荀攸抬脚上车。
马车骨碌碌的离开大将军府门前,车厢微微摇晃,荀攸正襟危坐在一边,眼神微微放空,不发一词。何颙早已习惯他的作风,话语滔滔不绝,也不管有没有回应,明显是在何进府上憋得厉害了。
“何太后与遂高公之间也不知有何嫌隙,遂高公几番进谏都得不到太后意旨。到底是女流之辈,强敌当前还只顾惦念眼前那点微末小利,假以时日,只怕又是一个邓皇后!”
“也不知道遂高公到底是怎么想的,太后能稳坐宫中,所凭不过她这两位同宗兄弟在朝堂上的支撑。遂高公本就受先帝遗命统率禁兵,又无第二个蹇贼再行掣肘,为何偏偏就是不能下定决心,着实令人心焦。”
“失去上军校尉一职,十常侍张让之流不过宫内阉宦,探囊可得;与之相比,董仲颖此人先有违诏领军一事在前,又有拒赴并州一事在后,为人处世颇有蛮胡之风。尤其,此人麾下兵强马壮,如若遂高公真召他入京,我只恐日后有干戈倒持之危!”
……
“这几日我准备找元图、孔璋等人商讨一番该如何劝解大将军,公达以为如何?”
如何?
荀攸回过神,一边顺着何颙的示意下车进府,一边快速回忆了番他先前一路上慷慨激昂的言论,心下无语,面上却只能微微点头:“可以一试。”
“如此,公达可有什么主意?”
公达一点都不想出主意,也不认为能有什么主意对袁绍、何进这两个家伙管用。
荀攸垂下眼,决定稍在何颙府上坐一会儿就找个理由马上回家:“我觉得,这件事可以从袁本初处下手,也可以从太后处下手。”
“大将军素来信服袁本初的话,借四方将领之力胁诈太后本来就是他向大将军的谏言,若能说动袁本初则事半而功倍。”说到这里,荀攸顿了顿,看了眼何颙。
“本初那里……”何颙叹了口气,摇摇头,“本初做事总是求一个尽善尽全,他能说动遂高公向宦官动手已是不易,我之后再去劝他一次吧。”
“嗯。”荀攸略一点头,面上木愣愣的依然没什么表情,“如果实在不能说动大将军,可以试试能不能说动太后。大将军之所以会有此番种种举动,都不过是碍于师出无名而不愿与宦官动手。若能让何太后下旨,眼下的问题皆可迎刃而解。”
听到何太后的名字,何颙的脸色立刻更难看了。
一介屠户之女窃据尊位,不仅不思效贤仿能还庇护小人,鼠目寸光,难道他们还能学那些奸宦的做法去贿赂舞阳君,贿赂一个只懂杀猪收财的老妪?
“要是太皇太后尚在就好了……若不是何氏跋扈,大将军也不至于如此草草就奏请太皇太后移宫。”
荀攸愣愣的看了何颙一眼,怀疑大概是自己听错了。若无大将军这种兄长在外支持,何氏一介女流,又如何能逼杀董骠骑,董太后二人?
宦官之害固然严重,但有这样的太后,有这样的外戚在,朝中远无清明之日。
他或许应该去跟文若说一声,现在还远不是个可以出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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