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再温壶酒。”
“好嘞”
许的市集中,来往的贩夫走卒,闲走的男女士庶,不必说自是热闹非凡。
“尊客请慢用”城之中,饶是酒家也颇有眼力,殷勤这位见便知是名士的客人奉上今日的第三壶酒。
“哦何以见得我为名士”客人好整以暇问道。
酒家往腰间擦擦手,起了谈兴,“尊客不知,这名士啊,好识得。”
“如何识得”
“早年间的名士,话音高,长须髯,人高马壮能饮酒。”
“有理,然则今日之名士何如”
“今日名士,更好识得。”酒家往行人中望了望,示意客人往外看,“尊客望便知。”
客人好奇起身向外张望,只见近乎摩肩擦踵的人群之中,有人格外醒目。那人素巾青袍,向他行来时,身形衬得平凡不过的衣袍多了几分飘逸。
这正是他等的人。
耳边酒家还在侃侃而谈,“尊客可信仆敢打赌,此必为许中名士”
时至今日,辨识名士的方法更简单长得好,即为真名士。
未曾想,话没说完客人已经走了出去,隔着几十步距离,耳尖的他只听人揖道“令君。”
酒家愣了愣,能被称呼为“令君”的人可能有很多,但在许,这个称呼只属于个人。
荀令自然是名士,但又怎会仅仅是靠脸吃饭的名士。
他非但没有得意于自己的“慧眼”,反而讪讪擦了擦案上的水迹,不着痕迹逃到垆旁埋头清洗酒器。
但愿客人不提,不向荀令君提他方才的谬论。
客人当然没有在意此人的去向,他邀请来人入席,两人对坐。
“烦请再上副酒具。”
见店主没有动静,杂役疑惑起身擦手,应声奉上酒具。
“困于琐,不想劳君久候。”只听荀令君为表歉意向客人行礼道。
“此时未晚。”客人看了眼酒肆中的刻漏,离约的时间还有片刻,“卫觊闲来无,即来此饮酒。”
“邀君会于市井酒肆之中,请恕冒昧。”自称为卫觊的客人自罚杯,向人赔礼。
荀彧摇摇头,他早已习惯朋友们奇奇怪怪的求,并不在意。
只是酒肆之中,人多耳杂,并不适合商议。
见面前人的目光在酒肆中高谈阔论的客人中逡巡,卫觊斟酒道,“卫觊某至,必访酒肆,耳闻众口纷纭,颇有妙趣。”
“令君请静坐听。”
荀彧从善如流,接过他递来的酒,轻声道,“此非台中,何妨称我表字”
“谨从命。”于是他下句便道,“文若来必乘车,若有,可待车中叙。”
微微点头,荀彧并不知这位刚从关中回来的友人卖什么关子,他举杯却无意杯中酒,只凝侧耳静听身边杂乱如苍蝇乱嗡的谈话声。
“可曾听说”
“河北袁绍竟私铸金银印,上至三九卿,下至刺守,应俱。”
“竟有此”
“还不止如此,听闻曹曾缴获袁绍从弟亲笔文书”
“文书写甚”
“说天意实在袁家,劝袁绍即位为天子。”
此言出,凑热闹的人们大笑,“天子在我许,袁氏兄弟而今皆败,可见天意还在汉室”
“那曹,就无意更进步”有人声道。
“欸可不敢妄言,曹国士,天子以为柱石,岂有不臣之心”
卫觊听到此处,抬眼看向荀彧,荀令君面上看不出喜怒,仿佛有所思。也许是他们离得近,屏住呼吸久他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令”卫觊时没能改口,“文若。”
让扭扭捏捏仿佛哪里不自在的酒家结清了酒钱,卫觊跟着未来的顶头上司越过人群往外走,终于走出市集,坐上牛车,远离浊臭的人群,陡然间气息清许多。
卫觊整理好袍摆,在荀彧问他意图之前开口说起正题,“觊昔日奉命出使益州,至长安,道路不通,只得留于关中,此令君知矣。”
“此前仰赖伯觎之计,使钟元常为司隶,留镇关中。”
“依君之策遣使者监盐司卖,换置铁犁耕牛,以供归民农耕之用。”
“而今关中丰殖,君功不可没。”荀彧笑了笑,拱手再揖。
“不敢。”卫觊侃侃道,“关中昔日沃野千里,本为膏腴之,夕遭兵乱,流入荆州之民有十万余家。”
“如今关中战乱渐息,流亡客居之人无不思归,而归者居无所,谋生无计,只能为马腾、韩遂等人所招募,为关西军部曲。”
“郡县贫弱,更无力与诸侯相争。”
“此为关中乱之根源。”
侧耳听到此,荀彧笑了笑,“然也。”
卫觊续道“觊以为治关之策,即在于富民强官。
“官民日盛,诸侯势力便能日削。”
“钟司隶才略超群,经营数年,着有效。此皆钟君辛苦,曹与令君慧眼识英,觊何敢言功。”
客套话说了筐,两人却突然沉默下来。卫觊约荀彧酒肆相见,本就是有心试探,他自觉此做得不磊落,不敢多言。
“伯觎。”
“令君请问,觊必无隐瞒。”
他心中已想好了回答,然而荀彧望着他,出人意料问的是与此毫不相关的问题,“伯觎河东人氏,此行往来故里河东形势若何”
“河东”卫觊愣住片刻,回忆道,“现任河东守,名为王邑,此人人称勤政,觊少年离郡,未见其人,不好下论。”
“河东接三辅,连通关雒,既为关中门户,又毗邻并州,自古兵家必争之。”
“正因此本朝管控极严,河东数百年间未出望族。当年动乱,三辅士庶纷纷南下,而今郡内士族屈指可数,如卫氏与范氏,颇受王河东信重,委以郡中职。”
他反应过来,天子曾落难咳车驾曾幸河东,王邑当时殷勤上贡,似乎因此颇得帝心,因此封侯,加将军号。
思及此,卫觊了然王邑心向天子,河东,留这样个心思不的守始终是隐患。
朝廷,或者说曹,想必决心换任的河东守。
而今问计于他不会是有意让他去
卫觊心中凛,理应不至于。他刚从关中回许任尚书,关山险远,没有折腾他再回去的道理。再说本朝历来之例,任命牧守般回避本人氏。
可能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荀彧的话有可疑的停顿,“替任王邑”
待他色微变时,荀彧才不着急般续道,“似已有人选。”
卫觊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实处。
“只是关中应筹划,曹授意,还当问伯觎求计”
听闻消息,荀谌手中箸停在了半空中,“元衡赴任河东”
“然。”
“河东生何变故非元衡不可”荀友若不得其解,“莫非因我之牵连”
据他所知,曹营正是用人之际,稍有才干的名士旦来投,低至县令,高可尚书,出任两千石也不乏其人。
以自家从弟曹资深心腹、功至封侯的资历,虚领州牧衔在情理之中,此时离开曹营中枢去兵险之作守,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犯了什么过错。
眼见两个兄长情皆黯然,荀彧还没来得及解释,四嫂已然生气,口不择言斥道,“妇人之见”
他的两个侄子面面相觑,想笑不敢笑。
他们的母亲当日误以为丈夫死在乱军之中,日哭晕数次,夫妻再重逢后,母亲改往日温柔,父亲的威严也大为削减。
“河北士众何止百万,曹却能记恨”
“文若五日休沐,鲜少归家,本已烦心国,不该再令阿弟烦心家。”
荀彧忙道,“无碍,四兄勿急。”
“河东确乎有变,元衡亦足以担此任。”他能透露家人的,仅此而已。
直没说话的三兄此时开口道“现任司隶乃钟元常,从前达便与元常相交莫逆,而元衡最与达善,有钟元常在,此无虞。”
荀谌本就是震惊之下的无意自语,听到这儿释然道,“达素来偏爱忻弟,无需我等多言,自会传书钟司隶。”话虽如此,他心底还是存着隐隐担忧,元衡倘若失去曹信任,就算有文若、达庇护,前途也蒙昧难知了。
而更令他担心的还有眼前这位可谓权重的尚书令,飞鸟尽、良弓藏的例子还少吗
官渡坑杀七万余降卒,曹可并非良善之人
官渡与浚仪相距不到百里。
当携带任命的使者找到荀忻时,此人正挽着裤腿,与士卒起在河道中镐镐挖泥。
于是接诏的场景稍显诡异。
“命我为河东守”
“荀君,接诏”
荀忻立住镐头,赤脚登上河岸,说话时脸侧干涸的泥簌簌往下掉,这副尊容让来宣诏的使者不敢直视。
等荀忻接过亲兵捧来的水瓢,鞠水清洗,清水黑浑,为污泥所掩盖的肤色才重归于皙。
河东郡不是隶属于司隶校尉部司隶校尉钟繇被扔过去才几年
等等,南匈奴驻仿佛便在河东郡的平阳。
再等等,关中诸侯、西羌,与河东之间好似就隔了条河。
虽然但是,河东北面正是并州,并州刺正是袁绍的外甥高干。
好家伙,整个四战之。
不等他再想,宣诏的使者已等不及。
“节杖在此,见节如天子亲临,高阳亭侯骑尉荀忻接诏”那使者竖起手中近两米长,缀着三重牦牛尾的节杖。
节杖大家认识,近前的士卒听清楚原委,面对使者跪了,而远处搞不清状况,只远远望得见情形的士卒们开始驻足眺望。
朝廷了他的任命使持节,领河东守。
头雾水拜受完任命,荀忻不由拉着使者问,“曹可有交代”
说好治渠还没挖通河道就让他北上河东郡,老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使者招呼随从搬来只人膝盖高度的漆木箱,“曹吩咐,荀君所需之物尽在箱中。山河险远,荀君珍摄,某回许复命,告辞。”
所需之物,尽在箱中
荀忻放下节杖,半跪着打开漆箱,箱中之物览无余。
两份卷的来信,张似乎是随手撕下来的字条,箱底垫着叠好的袍。制的袍子有厚有薄,织锦的样式有些眼熟,曾见荀攸穿过。
河岸边骤起阵风,那张字条乘风起舞,意欲逃离箱中,幸好他眼疾手快及时合上箱。
字条没有署名,像是封箱之时随手写的,然而其上的笔迹很好辨认,笔力虬劲,独属枭雄所有。这十六字虽充分现了其主人极不负责任的态度,但字迹是好看的,至于好看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只见字条上写着“前闻卿志,逢西有变,厥位惟卿,勉之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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