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待时而动韬晦其三

    嘀。

    嗒。

    嘀嗒。

    水滴有节拍,让荀忻忽略屋外的风雨,遗忘白日的勾心斗角,颗心不主随着水滴起落,渐觉呼吸不畅。

    嘀嗒嘀嗒

    有处漏雨处,水滴恰好落在床沿的脚踏板上,响清晰,水花四溅,渗湿床褥。

    脚踏板是固定在地上的,荀忻几番尝试,踏板纹丝不动。

    他坐回床沿,双手枕在脑,望着灯光未及的晦暗处。

    耳边传女,局促紧张,“府君不,河东素少雨王府君清廉,因此久置未修”

    窸窸窣窣的响,荀忻抬眸,黑暗中钝响,像是她在搬动什么器皿。

    “铛铛铛”水滴砸落在铜盆中,这动静在沙沙的雨之中,如银瓶乍破,尖锐刺耳。

    卫雀女慌忙移开铜盆,怯怯地抬眼望,灯火之下无分辨荀府君的神情,她能感觉到对方的不悦。

    清廉

    荀忻沉默地看了她眼。

    这守宅邸,从内室到回廊皆以木板铺地,生漆涂覆,不朽不腐。卧室地上甚至铺的是动物皮毛制作的毡席,值此春寒料峭,卫雀女赤足踩在毡席之上,似也不觉得冷。

    宅邸逾制,百般奢靡,没钱修屋顶

    王邑所谓的“廉洁”,实在很难令人信服。

    左右睡不着,荀忻索披衣坐起。他在屋寻着纸笔,磨墨铺纸,整理思绪,打算给许都再写封书信。

    正写着,只听身边有人低唤道,“府君。”

    他抬眼看过去,正对上女孩望过的,胆怯畏惧的眼神。

    萦绕耳畔的滴水不何时弱了下去,室内却陡增沉闷。

    再看,踏板上堆着被揉作团的外衣,雨水滴落到柔软吸水的衣物上,水滴消减到微不可闻。

    只是这从瓦上冲刷下的雨水,未免糟蹋了衣服。

    灯下美人目光盈盈,含羞带怯,他注意到,少女肩臂处的白皙肌肤在微凉的夜风中冻得泛起红晕。

    荀忻稍作犹豫,还是说道,“可榻上歇息。”他犯不着为难这么个小女孩。

    “府君”她似有顾忌,欲言又止。

    “嗯”荀忻在检查书信中有无错字,没有抬头。

    卫雀女只好低低地应了,拘谨地上榻躺好,不敢妄动。

    灯火晃眼,僵卧之时耳畔只有雨,半晌有书卷翻动的音,催人欲睡。等着等着,她脑中紧绷的根弦久松弛,疲累惊惧之下沉入了梦乡。

    河东并非多雨之地,这场雨持续了两个时辰,在更漏将尽时终于停下。

    见女孩不何时蜷缩在床榻之侧睡着,摸摸被雨水沾湿的床褥,荀忻无意识叹了口气。他起身翻看行李,荀公达送的几件长袍此时恰好派上用场。他替榻上之人盖好,推开,想出去透透气。

    雨清风徐,吹面微寒,混杂着泥土气息,荀忻坐到槛处,鸡鸣狗吠之远远传。飞檐下系着的风铎随风摇动,铃传得很远。

    天际乌云散去,明月当空,月晕仿佛隔纸透出的灯光,像极记忆的温柔缱绻。

    伏低做小只是时之计,所谓韬光养晦,必然要择机动。

    何时能等到时机

    “明府。”

    “请明府入署视事。”

    早便有数名掾吏躬身守在口,见荀忻出,连忙从袖中摸出朝笏,双手持版,前谒见。

    “入署视事”

    “正是,郡中大小吏佐,计二百三人,于公廨内等候谒见明府。”为首的名郡吏恭敬答道。

    夜之间,这些人的态度却有天壤之别。

    荀忻没有立刻应答,他面前之人对视,脸上看不出喜怒。对视几瞬,方才说话人咽了咽唾沫,躲开了视线。众人等得心头犯怵,暗警惕,以为他将要发难,荀忻突然道,“带路。”

    众人松了口气。

    “明府,守视事不可无服章。”为首的郡吏侧身往招呼,回廊处立即转出了几名手捧漆盘的短衣仆从,趋步赶,圆形漆盘分别是进贤冠黑色的守吏服。

    律令确实有规定,严禁官吏穿着吏服出入市井,也就是说,官吏除去休沐日外,平日都要穿吏服。这也是所谓的汉官威仪。不仅如此,守、刺史大小官吏出行时的导骑仪仗都有详细的规定,违制增减都将犯。

    时至今日,还有多少人遵守当年的旧章

    无人遵守,律令典章不过纸废文。

    “明府”见荀忻并不应,郡吏不禁再次试探询。

    荀忻像是心存着什么顾虑,神思不属,沉默地走回屋内。

    得到荀忻默许,郡吏领着众侍从鱼贯入室,服侍荀忻更衣。

    “明府,当佩印绶”穿戴完毕,看着他空荡荡的腰间,郡吏小心翼翼提醒道。

    荀忻闻言,看向案上盛放盥洗器具的妆奁。郡吏得到他的眼神示意,于是走上前去,打开盒不起眼的漆木妆奁,眼神亮,红布内衬上确实安静卧着方玉印绶带。

    旧守王邑负气离任时,带走了守印绶,他赴任时州府为了急用,又命匠人雕刻了枚应急的玉印。

    等到穿戴配饰俱都完整时,荀忻道,“可行否”

    “明府决定,下吏岂敢置喙明府请。”

    走出守宅邸,沿着小径穿过道高便进入郡府公廨。等候谒见的队伍从公廨堂前,直排到庭院当中,人鼎沸,堪比闹市。

    从庭中走到堂前,短短几步距离,他思索着这步棋他该怎么走。

    “拜见明府”见到他,人群开始骚动。

    “下吏拜见荀府君。”等候谒见的人各拜各的,有人拜倒,有人长揖,还有人抱着笏板不揖不拜,混在其中滥竽充数。

    待荀忻走到近前,乱作团的群吏终于稍作收敛,青石地砖上熙熙攘攘跪满了秩禄不等,服饰不,心思也各异的府吏。

    “明府”

    低头面朝地砖的众人闻看去,位年轻的新任守步履不停,穿过人群中的间隙,竟毫不理会众人,头也不回地往堂内走。

    “荀府君”众人愕然。

    屋檐上,鸟悠闲地梳理背上的羽毛,“啾啾”两,振翅飞远。

    位新府君走到公署正前,终于肯止步。他转过身,神色冷淡,“颍阴荀忻,忝任河东守,幸会诸君。”

    “诸君有公事。”

    此人初乍到,反倒气定神闲地摆起了谱。

    “诸曹持簿见我,其余人等,各司旧职。”说罢仍不理会跪着众人的反应,兀进。

    郡府分曹办公。下属的诸曹长官拿不准新任守的脾,商量过,决定还是先给足这位的面子,起入堂拜见。

    进便见荀府君坐在大堂中央,面前摆着条长案,此刻目不斜视地打量他们。

    目光中审视之意浓厚,令人下意识地不敢之对视。

    这位看着不似善茬。

    原本并未将新府君放在眼的几位主事长官心头紧,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谒见述职,呈上簿册。

    河东郡的公文簿很有时代特色,半是竹简,半是卷轴状的纸簿。

    站得久,几人忍不住挪挪脚,转换重心,缓解下双腿的僵麻。

    本以为新府君是要随手翻看,走个形式,没料到此人卷接着卷,大有要把这近百卷文书逐字看完的意思。

    看便看,还偏偏晾着他们不放。

    几人心中有数,这是新官上任,要下车作威。

    只是河东权柄早为卫、范所掌,新府君身难保,不思低调行事,结交幕僚,反要他们翻脸,真摆起守的谱

    呵,此人真是徒有虚名。

    荀忻然听不到僚属的腹诽,他的脸色却依旧不好看。

    任谁刚入职,接过上任留下的烂摊子,想必脸色都不会好到哪去。

    这账册明面上没什么题,然没有题就是最大的题。

    “诸位。”荀忻终于肯从簿册中抬头,像是这才发觉忘了让这六人坐,道歉了几句,“,还请就座。”

    他这虚假的热情让诸曹更添几分忐忑,纷纷推辞,说什么不肯坐。

    “坐吧。”荀忻始终稳坐不动,望向座位示意,让他俩坐下。

    几人也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他起争执,顺从入座,“谢明府。”

    “诸君皆郡中股肱,执掌诸曹,本郡在簿户田几何,想必清楚。”

    户口垦田数他们当然是道的,似乎是掌管户田的户曹史如实答道,“禀明府,去岁案验户口,计三万两千百八户,八万九千八百六二口;较前岁增长五百二户,三千百五六口。”

    另人拱手补充道,“往岁度田,本郡垦田合计二百二八万四千七百八亩百三六步。”

    “往岁”荀忻明故道,“是哪岁去岁未曾度田”

    “禀明府,近年,天下流乱,河东亦受其扰,有多年未兴度田。”

    此人说罢,意犹未尽地看了眼新任守,言下之意是,敞开了说,上任守糊弄了事,您要搞度田就听您的。

    荀忻心说,在这给我挖坑呢,度田傻子才现在度田。

    所谓度田,也就是“丈量土地”,核实土地,清检人口,登记在册。

    刘秀登基之初就大兴度田,受到豪强的阻挠,杀了几个度田不实的守,反激起更大的动乱,最终靠暴力才镇压下。

    当年是靠严苛律令推行下的度田制度,时至今日,大家心肚明,度田只是走个形式,所得的结果甚至不能深究。

    “七月度田,今岁便有劳田曹。”七月份才是度田的定时间呢,怎可心急

    说罢荀忻话锋转,“曾于雒阳旧都,见各地集簿,永和五年,河东郡有九万三千五百户,近五七万人。不过六年,人口三去其二。”

    这句怀古伤今的话猝不及防地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不论他们对荀忻有多轻视不满,这句话却是令人慨叹。

    是啊,准确说是近三年的离乱,让河东郡的人口直接少了三分之二。当年的司隶要郡,京畿腹地,如今也成了群盗肆虐的残衰之地。

    “今明府上任,料河东兴复,计日可待。”也许是恭维上官的惯,刚才禀报户口的户曹史脱口出道。

    荀忻依旧是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似乎不想跟他们多说,“户口、垦田、钱谷、缉盗,皆民生之本,关乎根基,今还有劳诸位,齐心力,共兴郡务。”

    走出郡署大堂,立刻有各的佐吏僚属迎了上,“诸公看,此人如何”

    被的诸曹长官不免犹疑,“难说。”说起荀元衡面谈的经历,只觉得云雾,此人说话无甚章,东榔头西棒槌,让人弄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

    晾着他们,以为他要立下马威。追户田,以为他要借题发挥,趁机发难。结果都是重拿轻放,虚惊场,草草收尾。

    “且观其变罢。”

    有人听完诸曹长官的讲述,疑道,“不钱谷户田,真是奇也怪哉。”

    如果此人是个关心政绩的正经守,理应更关心钱谷赋税乃至盗贼的情况,毕竟户口垦田基本上很难有大的增长,上升空间有限。升官发财还得看钱谷缉盗,此人却避开不,难道是为了以示清高

    不懂。

    “诶,梁道何时回的”郡吏回头去好久不见的同僚打招呼,“梁道否郡府可改天换日了。”

    “颍川荀氏,军功封侯,谁能不”被称作“梁道”的短袍小吏若有所思,河东换了守,他正是接到消息才结束巡县的行程,匆匆赶回郡府的。

    “荀府君盛名之士,我河东委实屈就。”郡吏低道,“只是孤身此不是投罗网,还是卫、范引狼入室”

    “今河东真可谓风云之地,正是我辈崭露之机,梁道才识过人,苟富贵,毋相忘。”

    短袍小吏附和道,“倚仗裴兄提携。”正说着,不远处的回廊处拥挤着走出群人,他们所押着的位看起挺眼熟。

    “裴兄,裴兄”短袍小吏见同僚目不转睛地看热闹,忍不住道,“此人是户曹书佐,所犯何罪”

    “哦,昨日户曹王君核查簿册,此人抄录错字、缺字多达二余处,王君大怒,责令笞三。”

    “昨日不是忙着核对簿册嘛,正好今日新府君视事,或是为逢迎新君,以示府规之严”

    “险些忘提醒你,如今卫、范掌权,稍有不慎即可招致杀身之祸,梁道,回府切记谨慎行事。”

    “多谢裴兄警醒。”

    饶是他们喜欢看热闹,惨叫再加上鞭笞得血肉模糊的场景实在是渗人,庭中闲谈的群吏终于散去。

    突然中气足的喝令阻断了行刑的惨叫,也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府君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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