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朋友之义

    荀攸拱手施一礼, 看着约有半年未见的小叔父。荀元衡还未蓄须,也许是忙得来不及打理, 颊边、唇旁有些青色的胡茬长出,不细看不甚明显, 剑眉清眸,仍有少年气。

    眼前人穿着经年未变的玄黑吏袍,交领处层叠着皂缘领袖, 荀攸的视线微凝,年轻人白皙的脖颈处, 喉结下,分明有一道浅淡的,已结痂的血痕。

    荀攸眼中重逢的喜悦淡去, 轻声问道, “如何有伤”

    “伤”荀忻下意识看了眼被白麻布包扎好的右手,“营中夜惊, 无甚大碍。”

    荀攸这才注意到他拢在袍袖里的受伤的手,先看到脖颈伤, 再看到这处伤口,很容易往空手夺刃上联想。

    眼见荀公达皱起眉头, 荀忻解释道,“陈广陵果毅明断, 惊营当夜已定, 公达不必忧。”

    他岂是担忧惊营荀攸暗叹一口气。

    “迢迢牵牛星, 皎皎河汉女。”身后不远处传来青年人清洌透亮的吟诵声。

    荀忻转头望去, 一见来人便笑道,“奉孝。”

    “二荀君未有盈盈一水相隔,却为何脉脉不语1”郭嘉袍袖随风而摆,款款行来。

    这是在笑他们叔侄对视不语了,只不过这牛郎织女的比喻荀公达并不接这一茬,神色丝毫未起波澜,权当没听见。

    荀忻拱手迎道,“与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看来。”郭嘉笑着抬袖还礼,双眼略弯,如一对新月,“思我令人长寿。”

    荀忻被他逗笑,寒暄几句,“明公既设宴,不如帐中详叙。”

    他们三人一同往主帐走,还没走近营帐,远远地便听到斥候在帐外通报道,“禀明公,营外有人自称陈太守故人,救太守诸弟来投。”

    这里姓陈的太守唯有陈登一人。

    荀攸与郭嘉闻言都望向荀忻,他们对下邳近来之事并不清楚。

    收到两人相询的目光,荀忻自觉向他们解释,“陈君三位胞弟在下邳,为吕布所持。”他虽然知道陈元龙必然成竹在胸,一定有救人的办法,只没想到能救得这么快。

    曹营与广陵兵营相隔不远,同样竖着“曹”字大旗,无怪乎这人找错了营寨。

    三人进主帐时与一人遇上,荀忻侧身向他一揖,那人同样向荀忻回礼,而后目不斜视,匆匆而去。

    被人完全忽略的郭嘉与荀攸对视一眼,无声地达成了某种共识。

    荀忻对此毫无察觉,他极快地扫视一眼帐内,只见营帐内文吏、武将分座左右,食案上碗碟杯盏齐备,众人言谈自若,气氛融洽。

    帐中人如诸曹、诸夏侯,都是老熟人,几乎没见到生面孔。

    说是宴会,但无乐无舞,这架势更像是一场饭桌会议。

    荀攸与郭嘉向主座的曹操拱手致意,随即各自入座,荀忻却要上前拜倒在地,额头贴着帐内铺地的草席,恭敬拜道,“明公。”

    “元衡请起。”曹操从座上起身,快步走过去扶起荀忻,“卿请起。”

    许久没见老曹,荀忻觉得他的须髯似乎蓄长了一些,完全能遮住下颌线。曹操的衣着依旧朴素,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绣纹。

    老曹在众人面前盛赞他与陈登为攻占徐州做出了突出贡献,抚着他的肩关怀他的伤势,继而道,“孤当上表天子,为卿等请功。”

    荀忻低头拜谢时,余光见老曹腰带束着的肚腹发福些许。或许不是胡须长了,而是曹操胖了。他心道老曹在许都兴许过得不错,心宽体胖,形貌都祥和不少。

    等他准备入座时,荀忻脚步微顿,此刻帐中近乎座无虚席,文吏这边,唯独荀攸上首还空置着两座。

    他略有疑虑地望向荀攸,曹营中虽对座次不甚看重,随着与会人选常常在变,但大体的顺序仿佛约定俗成。比如他兄长荀文若在场时,文臣之首便毫无疑问为他空置。

    在场的文吏中,荀攸作为侍中、尚书、军师,凭着资历与名望理当坐于上首。

    荀攸端坐席上,神色未变,望一眼上首的席位,向他微微颔首,仿佛能探知他所思所想。

    见荀攸默许,荀忻猜测是否是老曹授意,上首空置两位他想起刚刚出帐的陈登,看来曹操有意在这种细节处施恩。

    暂时放下疑虑,荀忻走入上首第二位,轻掀袍摆跪坐,以左手整理好蔽膝。

    等了片刻,陈登再次入帐。他向曹操躬身作揖后,果然径直走到上首,坐下后不忘向他举觞致意。

    荀忻端起酒樽,看着樽中清澈如水的酒液,鼻畔完全没有闻到酒气。心中暗自失笑,荀忻举觞回敬陈登,两人掩袖饮尽。

    “水”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陈元龙端着酒樽,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讶异神情。

    荀忻从容放下酒樽,回了他一句,“然也。”他移开视线,防止自己笑场,解释道,“军中禁酒。”

    “原来如此。”陈登望着走下主座四处行酒的曹操,向荀忻感慨道,“曹公治军严整,世之楷模也。”

    “令弟是否安然无恙”荀忻想起刚刚在帐外听到的话,陈登出帐应该是为了去接他的三位弟弟,也不知那几位在下邳有没有被牵连受刑。

    “幸而无碍。”既然杯中是水,陈登自觉没有举觞的必要,他侧过身来面对荀忻,“搭救我诸弟之人,原为家父故吏。城中人心日惶惶,此人思及旧情,亦为另寻出路,这才救人夜潜出城,出而投我。”

    说话间,老曹行酒走到这里,举杯敬陈登,“当日付托元龙徐州之事,卿即倾一郡之力为先登。”

    曹操慨叹道,“古有季布一诺千金,卿之信义,堪称国士。”

    陈登起身回敬,仰头便饮尽一樽,一旁的侍从不停为他添盏,直把清水喝出了拼酒的豪气。

    而老曹素来最喜欢这种有英雄气的人才,当即见才心喜,拉着陈登坐下侃大山,聊起了兵法、山川。

    荀忻不幸同时和这两人都聊过,甚至还瞻仰过曹操为孙子兵法做的注。耳边听着似曾耳闻的论断,他转而看起了食案上的碗碟,相比于军中的粗茶淡饭,菜类已经难得丰富。

    刚想拿起筷子尝一箸,荀忻包扎得严实的右手顿在半空中

    他怎么总是忘了这件事

    左手用不了筷子,这两天他吃饭时拿的是木勺,荀忻在案上搜寻一圈,碗碟中没有汤水,也就没有汤勺。

    荀忻不得不放弃吃饭的念头,不时与另一侧的荀公达聊天。

    百无聊赖之时,郭嘉拿着酒樽,带着坐席走了过来。

    “嘉有一喜事还未相告。”郭嘉掩袖自饮一杯,堂然拿起荀忻没动的筷子夹了一箸鸡肉,在荀元衡期待的目光中,神色自然地吃了。

    荀忻期待落空,失望之余敷衍应道,“有甚喜事”

    “嘉不日应得一子。”

    “赢谁一子”荀忻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当他说下棋,仍复读机般敷衍道。

    郭奉孝默然无语望着他,突然埋头伏案,一动不动。荀忻眼疾手快地扶住被郭奉孝差点挤下去的碗碟,手忙脚乱,“作甚”

    郭嘉抖得整个案板都在颤,荀忻反应过来此人在笑,放下了隐隐担忧的心,疑惑地回忆刚才与郭嘉的对话。

    “不日应得一子。”荀忻喃喃一遍,终于想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咳一声,“君将为人父,幸甚幸甚,当贺君喜。”

    顾忌到陈登与曹操在一旁谈话,郭嘉始终没有笑出声,他直起身时正色望向荀攸,对此人从子控诉道,“岂有此理”

    “奉孝语有歧义,亦当自省。”荀攸淡然放下木箸,毫无原则地护短。

    郭嘉摇摇头,“公达如此偏颇,恃文若不在此处否”

    他的战火转移到荀攸身上,“论起来,我与文若、元衡为挚友,朋友等辈”

    荀攸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提醒道,“攸有一姊,嫁与奉孝族父。”

    郭嘉毫无凝噎地话音一转,“然我等交友,各自平辈论交。元衡以为然否”

    荀忻轻笑一声,喝了一杯水,“然。”

    郭嘉于是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箸葵菜,递到荀忻嘴边,“朋友之义,不必涕零。”

    荀忻满意地吃了这一箸“朋友之义”,目光落在武将那一席的上首,出人意料,那处首位同样空置。首位之下坐着夏侯惇和曹仁等人。

    将军中夏侯元让位分最重,素来坐于武将之首,今天这是为谁特意让位

    片刻之后,荀忻的疑惑得到解答。

    看着头戴武冠、身高不一的三人先后而入,荀忻眼神一亮,他却忘了刘备。

    老曹虽听过他们对于刘备的论断不杀不可纵,但一则时日渐远,有所懈怠,二则他们当时给刘备的“可用期”定了期限,恰好在吕布覆灭之前。

    郭嘉见到荀元衡视线落在刘备身上,边喂食边向他说起刘备这段时间的举动。

    老曹此前给了刘备兵马,让他回小沛重整旧部,与吕布相抗。

    吕布与袁术对战时,刘备暗自运作,不遗余力坑吕布,颇有功绩。

    几个月前,吕布遣人带着财货欲往河内买马,刘备得知后怎么可能放纵他直接杀人夺货,让吕布人马两空,由此激怒吕布。吕奉先当即派高顺、张辽等人攻小沛,刘备不敌,向许都求援。老曹收到求援,立即令夏侯惇率兵前往,结果仍旧为高顺所败。老曹这才亲自整军来了徐州。

    荀忻点点头,接下郭嘉送过来的一箸水煮肉,学着陈登的语气恍然道,“原来如此。”

    这时郭嘉侧身转向荀公达,郑重将木箸放到荀攸案上,正色道,“公达亦当尽父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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