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举世皆静

    下邳城中降卒与曹军纷杂哄乱, 但乱中有序,曹军很快完成了城防要地的接替。

    刘备领着关、张两位部将,驱马在前, 引着众人前往州牧府。

    荀忻等谋臣骑马跟着曹操, 亲兵们将他们牢牢护卫在防御范围以内。

    围城数月, 下邳城中早已缺粮, 军中缺粮士卒就会劫掠百姓。是以城中不时能见到面黄肌瘦的孩子躲在巷角,望向他们的目光里满含恐惧。

    如果这场围守对峙拖得再久一些, 城中恐怕再见不到孩童的踪影。

    饥荒中,妇孺总是最先消失的。

    荀攸顺着小叔父的眼神望过去,看到瑟缩的孩童, “许都输粮方至, 军粮尚足,为安民心, 曹公定将施粥赈济。”不必为此担忧。

    对于荀公达的善解人意, 荀忻习以为常。他回过神来,略微笑了笑, “知矣。”

    他低头理顺小白一头蓬松浓密的鬃毛, 顺手扎成了麻花辫。小白仰头打个响鼻, 甩了甩脑袋,刚成型的麻花辫又恢复成蓬松直发。

    “公达近日案牍劳形,军务固忙, 亦当留心身体。”荀忻偏头看荀攸, 注意到他眼底有些青黑, 驱马走近提醒道。

    如果是普通公文,作为同僚荀忻能够帮他分担,但军务,总归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昨日主簿王君至矣。”荀攸轻声道,“我诸事顿减,元衡勿忧。”

    主簿王必荀忻想了片刻,终于把王必和记忆中的人脸对上了号。王必此人从老曹刚起兵时就跟随他,算是老曹心腹。

    此人初时并不显迹,但他的业务水平随时间递增,终于被老曹看在眼里,加以信重。

    荀攸的军师之职本来清贵,也就是老曹此行少带了刀笔吏,文书要亲自撰写,平添许多麻烦。

    和荀攸闲谈片刻,两人都不是健谈的人,很快再次陷入沉默。

    诶,郭奉孝今天何以格外安静

    荀忻扭头去看郭嘉,却见郭奉孝骑着“黑白马”跟在在曹操斜后方。他拍马上前与郭嘉并辔同行,看清郭嘉手里的成束的蓍草,荀忻略一挑眉,“奉孝卜算何物”

    郭嘉慢吞吞地分着蓍草,在马鞍的革面上摆放整齐,好整以暇手指轻扣佩剑。

    敲完后回了荀忻一个噤声的眼神,继续摆蓍草。

    六

    荀忻刚想给他回敲个问号,就见郭半仙专心致志扑到迷信活动里,一副无暇他顾的模样。

    “六”指的是荀忻直视前方,刚好这时刘备转身对曹操说话,恰好对上视线。

    刘备向他颔首微笑,荀忻也礼貌回应。

    “刘”是指刘备

    荀忻偏头看郭嘉,目测郭奉孝起卦的方法并不是最基础的成卦法那种记在系辞书上的,这就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

    成卦之后荀忻也看不明白卦象,于是放弃思索,等着郭半仙主动解答。

    郭嘉看着卦象,渐渐皱起眉头。初夏的微风吹过,吹舞起众人的头巾。帻巾微松,郭奉孝的发髻梳得不甚紧,一缕碎发垂落,恰好遮住他眉尾的浅痣。

    碎发随风而动,轻搔脸颊,郭嘉不堪其扰地以指为梳,将那缕不羁的散发拢回去,风声中,他低声道,“久不卜卦,似乎不准。”

    “奉孝所算如何”

    “前后矛盾,不值一提罢。”郭嘉算得自我怀疑,虽然卜卦是他的闲极无聊时的游戏,从未当真,但他平时算来大多应验,没有翻过车,这才一直保留着这项兴趣爱好。

    自觉翻车的郭嘉收起蓍草,随意扔进马鞍上挂的囊袋中。

    “奉孝不信便称不灵”荀忻颇觉好笑,他或许该收回“郭半仙”的说法,郭嘉哪里是热衷迷信活动,他分明是把卜卦当做了卡牌游戏,绝没有信徒该有的虔诚之心。

    这时前方的老曹与刘备等人突然下马,队伍顿时停住,正要说话的郭嘉与荀忻对视一眼,向前方望去,只见一名青年人扶着一位年逾七旬、须发皆白的拄杖老翁。

    刘备显然属于少数认识老翁的人,他率先长揖,袍袖及地,恭敬道,“陈公。”

    曹操虽然不认得陈纪,但他毕竟听过陈纪大名,同时也并不妨碍他抄作业。老曹振袖下拜,“沛国曹操,拜会陈公。”

    这边荀攸望见老翁形容,当即下马,遥遥行晚辈礼,提醒自家小叔父,“颍川陈公。”

    “陈太丘之子陈公”郭嘉略微惊讶,当年陈太丘陈寔与荀彧的祖父荀淑、钟繇的祖父钟皓、韩馥的祖上韩韶合称颍川四长。

    四长都是名重天下的循吏,德行为世人所仰。

    如今颍川四长的子辈都逐渐辞世,这位曾做过尚书令的陈元方陈公,辈分高名望重,不须多言。

    没想到他竟流落徐州。

    曹司空都已下马,谁敢继续端坐马上一时间将军、长吏齐齐下马,牵着缰绳对前头那位老翁行注目礼,引得路过的士卒不禁踮着脚观望,想看看前方是何等人物。

    郭嘉想起陈元方为人清正,最不喜谶纬之论,对着荀忻眨眨眼,规规矩矩、义正言辞回答某人刚才的话,“君出名门,荀卿之后,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1”

    比脸皮厚荀忻不怵,他正色道,“君言是也,我辈当敬鬼神而远之2。”

    两人开始引经据典,低声抨击起谶纬误国来,你来我往,旁人无聊等待时,他俩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众人一同走入州牧府,荀忻的快乐有了尽头。

    坐在席中,围观着吕布、陈宫等人被缚上堂来,荀忻暗自叹息。吕布声名太差,信誉值为负,纵然自身本领过硬,还是逼得老曹迫不得已,一边痛惜人才一边下定决心要杀他。

    也许是作为胜者,老曹涵养颇佳,对着昔日仇敌侃起了家常,直和吕布一同回忆起了在雒阳时的青年时光。

    正听着老曹和吕布叙旧,身旁的空位突然坐过来一人,荀忻下意识以为是郭嘉。

    正要和郭奉孝说话,荀忻抬眼一看,随即愣住,这位似乎从没见过

    又或许说他们刚刚见过这不就是扶陈老翁的那人吗

    来人儒袍整洁平整,腰间佩一柄长剑,荀忻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到了此人头顶的进贤冠上。他觉总觉得这人戴得冠也比旁人整齐一些,衣袍平整到荀忻几乎要疑心此人家里有熨斗。

    和眼前人比起来,荀忻突然不觉得自家兄长有强迫症了。

    这个从头到尾写着一丝不苟的人,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蔽膝,端正跽坐,端庄向他行礼,“未知荀君表字”

    “足下何以得知我姓荀”荀忻略带好奇地望着他,他难道脸上写着荀字吗

    “君岂相忘耶”青年人脸上的肃然未改,“余十年前已与君相识。”

    荀忻“”

    青年人沉默数息,报出一个具体日期,“中平三年五月既望。”

    见玄袍年轻人仍茫然地望着自己,显然没有想起来,陌生青年人始终端方的神色微微低落,“当日赴荀二龙之宴,余年十九,君年十三。”

    那人遍数当时的宾客,甚至是酒宴上的菜类,续道,“不过十年耳,昔年之事,余历历在目。”

    听到这里荀忻明白过来这位怕是原主的朋友。他只觉背上冒汗,不过十年十年前的事,细枝末节您还记得,这要是长命活到千年后,您就是活的史书啊。

    那边陌生青年已经开始自我反思,“余仅知君幼时之名,君既加冠,即当称君表字。多年未见,情已生疏,当面相询表字,殊为无礼,实我之过也。”

    “稍等。”荀忻眼疾手快拉住就要行礼道歉的那人,“忻字元衡。”

    他顿了顿问道,“敢问足下何人”

    那人看他的眼神愈加不可置信,直看得荀忻自觉罪孽深重,低声赔罪,“多年未见,忻素来健忘,请恕无礼。”

    “颍川陈群。”那人翩翩向他一揖,“若元衡亦忘却表字,余字长文。”

    荀忻向他回礼,心中长叹一声,且放心,您大名如雷贯耳,这回绝忘不了。

    荀、陈、钟、辛等颍川士族间世代通婚,荀氏与陈氏之间就有数桩姻亲。几天前,他兄长特意在信中提及陈长文在徐州,让他留意捞一下这位亲友。

    不过不知荀文若是忘了堂弟不记得往事,还是觉得他不记得说了也没用,信上只字未介绍陈长文是何等人。

    荀忻细看眼前人,这就是那位史书有名的曹魏大佬,未来三公,“九品中正制”提出者,荀彧女婿,陈群陈长文

    等等,谁女婿兄长的女婿,也就是拱白菜的荀忻眯起眼睛,重新打量陈群。

    等等,醒醒,兄长至今未婚,哪来的侄女

    被自己惊醒的荀忻默默收回尚未成型的杀气,拉着陈群坐回席上。幸好他们所坐的位置较偏,一番动作并不引人注目。

    偏头看一眼邻座的郭嘉,郭奉孝一手托腮半靠在食案上,一手自斟自饮,再给他一碟花生米便是标准的看戏配置。

    虽然人生如戏,但生命毕竟是鲜活真实的,荀忻移开视线,不去看堂上的英雄落幕。

    或许是老曹的态度太过平和,让吕布重燃了求生欲。或许是求生欲激发潜能,他头一回引经据典,向曹操自荐,“齐桓不念旧怨,以管仲为相。布愿为明公前驱,效股肱之力,可乎”

    “明公将步卒,令布率骑兵,则天下指日可定矣。”

    老曹还未说话,坐在一旁的刘备却生怕老曹动摇,当堂提起丁原和董卓。

    荀忻叹息,老刘是真的恨吕布,恨之入骨。有这两人的前车之鉴,天下人谁敢用吕布

    吕布奋力挣扎,指着刘备大骂,最终被甲士拖出大堂缢杀。

    高堂满座,足有百余人,此时因安静倒显得有些空荡。陈群遥遥望着刘备,突然叹息一句,“刘使君何至于此。”

    “长文何意”荀忻不解他怎么惋惜起刘备来,相比被拖出堂外的吕奉先,老刘仍是座上客,被人以“使君”相称,看不出可叹之处。

    “当日陶谦病重,欲托徐州于刘使君。余竭力相劝,吕布、袁术在侧,将军虽得徐州,事必无成。”

    陈群平淡道,“刘使君不听。”

    荀忻望向刘备,见他面色平静,抬眼低眸间却无端给人以压抑之感。

    仿佛有汹涌澎湃的悲喜强压在平静之下,如山石之下即将满溢的熔岩。

    对刘备来说,吕布虽死,徐州却再不是他的徐州。

    处决陈宫时老曹跟着走在后面哭,很不体面。不知他是否为一念之差所造成的惨痛代价痛哭,还是悔恨当时举动,想要竭力挽回爱才惜才的人设。

    荀忻向老曹申请,在高顺行刑前去府狱看了一眼。意料之中,此人并非与他有数面之缘的那位将军。

    “足下何人”阴暗的牢狱内,高顺抬头辨认着眼前陌生的俊秀文吏。

    “在下素仰慕陷阵威名,将军有何心愿未了”荀忻席地坐下,以尽可能诚恳的语气道,“力之所及,在下愿竭力相助。”

    “谢足下好意,顺已无心愿。”高顺正襟危坐,隔着槛栏与素不相识的文吏对视,平静不起波澜,仿佛即将赴刑场的不是他。

    “在下告辞。”荀忻躬身向他长揖。

    高顺手足被械具锁住,望着年轻的敌方文吏,向其点头致意,“足下珍重。”

    他此生还有何心愿高顺拖着脚脖上的械具,被人押送着往刑台上走。

    半生颠沛,功名皆虚妄,唯愿归乡而已。

    高顺闭上眼,低声哼唱起幼年牧羊时的童谣,仿佛回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白云青天,成群的牛羊四散在大地。清晨时青草悬露,雾气氤氲,风吹草低,清风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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