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几日便到了除夕,汉代的人们将这一日称为“岁初”、“岁暮”。清晨时分,高阳里的人们便纷纷打开了院门,开始洒扫庭院,炊烟冉冉升起,里中鸡鸣声、犬吠声遥遥传来。
等荀忻穿戴好走到院子里,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一尘不染,显然是荀勉已经打扫过了。庭内的桂花树上停了几只小小的麻雀,“啾啾”叫着,在地上与树上蹦蹦跶跶,见他来了,地上的雀儿惊飞了,树上的鸟儿有恃无恐,依旧叽叽喳喳。
荀勉从厨房里出来,见他站在树前,笑道:“郎君起得早。”
荀忻也对他笑笑,“阿勉也甚早。”
“郎君先洗漱,奴去找找仲夏时新制的桃符和椒酒。”说着走进堆放杂物的房间自去翻箱底了。
桃符?荀忻想起王安石的那首《元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猜想桃符是不是春联的前身。
等荀忻洗漱完,荀勉已经蹲在院子里,拿着软布给手中的长方形桃木板擦灰,脚边放着两个陶壶。荀忻掀开盖子闻了闻,酒香扑鼻还带着一股花椒独有的辛味。
荀勉道:“今日要到二龙先生家守岁,奴去岁所酿椒酒三斗,正好作为节礼。”
荀忻点点头,估量这一壶酒大概有三升,两壶也就是六升,可见这时的一斗就是现代的两升,一升是现代的两百毫升。
他放下酒壶盖子,移步去看桃符,作为一个现代人,对这些他没见过的古董总是抱着十分好奇的。
他拾起荀勉已经擦好了的一块桃符,桃木板长六寸,方三寸,只见上面刻着形貌古怪的战神,竖眉怒目,鼻孔上翻,獠牙外露。
荀忻加以总结,这是位丑且凶的门神。
大晚上能吓哭小孩那种。
这就是所谓长相凶恶能辟邪吧。
荀忻把桃符放下,默默在心里给可怜的两位门神点了蜡。撑住,再熬几百年就有人顶替你们了。
主仆二人吃过早饭,便带着两壶酒去荀彧家,还未走到他家门口便能看见一位身着绛色锦袍的郎君站在门外柳树下。
其人正仰望着门前的秃树,日光曈曈,阳光透过柳树枝,细长的枝条在他脸上映出如蔓的墨影,正红的服色和墨色发髻愈衬得他容色白皙,秀眉明月,容仪温雅,望阀高华。
此人正是荀彧。
荀忻望着他的侧脸,一瞬之间能心领神会古人为什么喜欢写诗赞叹美人,他此时脑海里便全是什么“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暉”之类的诗句,只恨自己不通诗也不会画。
果然做演员很容易变成颜控,某娱乐圈底层人员默默吐槽自己。
以兄长的美貌和气质,就算不会演戏,做个古装coser也能吸粉无数,让他一掷千金。
止住自己的脑洞,荀忻走到荀彧身边,拱手俯身行揖礼,“兄长。”
荀彧笑了笑,“忻弟。”
“兄长为何立于门外?”
“正要去找你,六叔父今日返家,车马已经到高阳里外,我等子侄当去迎候。”他让荀勉把酒壶交给家里的仆人,“四兄还在家中,我在此侯他。”
他刚说完,便有一位青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灰色大氅,面容轮廓和荀彧有几分相似,年岁略长,生得眉眼疏朗,挺直的鼻梁上缀了一颗浅痣,让他添了几分多情,便是唇上蓄了一撇小胡子,也无损风流之姿。
荀忻猜想这大概便是荀彧的四哥荀谌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美妇和两名男童,大一点的孩子看上去有七八岁了,年幼的孩子还没到荀忻大腿高。这三位应该是荀谌的妻儿。
荀忻和他们一一见礼,两个孩子都长得玉雪可爱,小哥哥看起来成熟一点,小大人般行礼,喊“叔父”。四五岁的小弟则颠颠往他身上扑,伸着手管他要抱抱。
这么可爱的小孩子谁忍心拒绝呢?荀忻抱着他哄了一会儿,便被嫂嫂接过去了。
一行人顺着路往外走,荀谌一家因为有孩子在,拖家带口的走得慢,荀忻和荀彧两个单身狗走在前面。
荀忻想了想,和他兄长提了一下打算外出游学的事情。
那天荀勉启发了他,既然待在家里,面对着身边的熟人,时刻都有崩人设的危险,那他为什么不换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待呢?
荀彧听他说完,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惊讶,转而微笑道:“忻弟所言有理,你已是七尺丈夫,自当远游增长见识。只是如今盗贼遍地,并非清平之世,你若独自远游,大人忧心,我亦难安。”
他顿了一下,“彧不久后需往雒阳[1]一行,雒阳文风鼎盛,海内名士硕儒,汇聚于斯,更有太学诸生三万,经师讲学,五经刊碑。”
荀彧看向少年,“忻弟若欲游学,何不从彧共往雒阳?”
“你我同行,也好相互照应。”
荀忻:“……”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荀忻安慰自己,虽然和荀彧在一起也很危险,但好歹没有诸如上巳节、文会啊之类的,数把利剑悬在头顶。
况且荀彧说的很符合逻辑,他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荀忻发挥演技,对自家兄长点了点头,代入了自己逃出生天的喜悦,做出喜不自胜的模样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我不敢请求罢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啊。
“啧啧。”荀忻在心里嫌弃自己。害,其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辽。
他们俩说话,步速稍微放缓了一点,荀谌也从后面赶上来了,“我看你们相谈甚欢,说什么呢?”
“忻弟欲往雒阳游学。”荀彧答道。
不,我不想。
荀忻艰难点头,“正是。”
荀谌也笑,“你们恰好一同去,也好。”
荀彧家本来就离高阳里入口很近,他们很快便走到了高阳里外的官道上,又闲谈了几句,便见数辆牛车出现在视野中,愈来愈近,片刻后便停在眼前。
牛被勒住缰绳,“哞哞”低叫了两声,待车停稳,荀谌上前侍立车旁,搀扶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
老人鬓发微霜,眉目间有些像荀绲,这位应该就是他六叔荀爽了。
这位叔父也是位传奇人物,荀忻只记得他在董卓掌权后,不足百日就从一名素人成为大汉三公之一的司空。作为党人,他因为党锢之祸逃亡隐世,十几年内著述不断,成为了一位经学大家,是汉末的硕儒。
他们兄弟三人都恭恭敬敬上前行礼,引着荀爽往荀彧家走,而他的仆从便带着所携带的行李直接回荀爽家。
荀忻只当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背景板,跟着他们走。
回到荀家,荀绲在厅堂中等候,老兄弟相见必有一番亲热,这下小辈都成了背景板,坐在下座安静如鸡。
荀绲问荀爽怎么没把几个儿子带回来,荀爽也问怎么没看到他三儿子荀衍。
两人都苦笑,叹世道乱归乡不易,叹儿子们各有前程,为人父母只能担忧。
荀绲突然对着荀谌叹道,“我不如你。”
荀谌:“?”
“大人何出此言?”
荀绲道:“我不如你有佳儿。”
已知荀谌是荀绲的四儿子,荀谌的儿子当然是他的孙子……
荀谌黑了脸:“……”
满堂人都努力忍笑。
他的小儿子拽拽哥哥的袖子,软糯糯问哥哥,“阿兄,阿翁是夸我们吗?”
荀忻:是啊,夸你们骂你爸,你爸好惨一男的,还顺便把你伯伯、叔叔这一群人都骂进去了。
虽然知道他是为了调节气氛,故意说笑,还是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阿翁真是魔鬼。
小哥哥憋红了脸,“阿翁戏言。”
这下满堂人都笑了。
于是荀绲荀爽俩老兄弟不聊儿子了,开始颇有兴致地聊孙子,并让小辈都退下。
荀忻走到院子里,看见荀勉在和荀彧家的两个少年仆从聊天,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引得那两个少年连连追问,“然后如何?”
荀勉摇了摇头,“简牍上未写,我就不知了。”
一个少年想了想,问他:“阿勉可知门神故事?简牍可曾记此二神故事?”
另一个少年附和道:“然也然也!阿勉快说说神荼、郁垒有何逸事?”
荀忻听明白了,原来是缠着荀勉讲神话故事,作为一个本时代的文盲,他也不清楚这里的门神是谁,于是也驻足想偷听一番。
只听荀勉嘟囔:“门神的故事我倒还记得。”
他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开始讲故事,“传说北方有鬼国,而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山上有大桃木,其盘曲有三千里。”
两位少年发出没有见过世面的惊讶声。
“其枝之间东北有门,名为鬼门,何谓鬼门?乃万鬼出入之所也。”
“山上有二神人……”
两少年抢着接道:“是神荼、郁垒!”
荀勉点点头,“然也。”他接着道,“神荼、郁垒主阅览、统领万鬼。凡有恶害之鬼,将其缚之以苇索,而以饲食猛虎。”
两个少年啧啧称赞,表示门神真厉害。
荀勉说:“正是如此,黄帝就制订‘礼’按一定之时节来驱鬼,立大桃人,门户之上画神荼、郁垒与虎,悬挂苇索以御鬼怪[2],百邪不侵。”
荀勉说完故事,突然一跺脚,“差点忘了,都日中了,我该回家,准备挂桃符。”
他还不忘叮嘱两个少年,“若郎君问起我,千万告知郎君我回去之事,布置好我便回来。”说罢转身往外赶。
荀忻站在庭阶上,不禁笑了笑。
荀彧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彧尝闻康成公[3]家中奴婢皆读书,通《诗》经,以为张皇其事。而今日见吾弟家仆能说《海经》,方知是彧浅陋。”
他笑道,“此事或可传为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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