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忻旋即清醒,他如今是在汉代,哪来的电呢?白昼入夜,只可能是日食。
昏暗中荀彧与钟繇对视一眼,“日蚀?”
三人起身往院中走去,只见漆黑的天穹之上,原本耀眼不可直视的圆日几乎被完全遮挡住,只留下边缘一圈还泛着白光。
光明被吞噬,暗夜之中竟只剩那一点残边有着微光,仿佛行将熄灭的烛火,气息奄奄。
荀忻喃喃道:“今日是朔日。”
朔日便是初一,而日食便大多发生在朔日。
09年长江流域的日全食,他曾有幸亲眼得见,没想到还能再见一次。
荀忻正为看到罕见的天文景观而欣喜,转过头来却见荀彧和钟繇脸上都带着忧色。
钟繇皱着眉头,“日食者,阴侵阳也,不祥之兆。”
荀忻闻言笑容渐渐消失。
他怎么忘了,日食在古代是凶兆。
耳边响起“咚咚”鼓声,黑暗中还能隐隐听见孩童的哭泣声,震天鼓响也压制不住恐慌在人们心中蔓延。
钟繇道:“可要往宫中救日[1]?”
青年微微摇头,“此处离宫中甚远,恐怕救之不及。”
荀忻见青年一直仰视天际,提醒道,“兄长,久视伤眼。”
荀彧点点头,“且回堂中。”
五六分钟后,全食结束,太阳逐渐显露出来,天色复明,然而方才的异象却似在人们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荀彧沉默不语,钟繇拧眉沉思,荀忻无所事事。
此时院外传来敲门声,荀忻仿佛得救,连忙起身去应门。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谁来拜访?
开门一看,门外两人,其中一人儒服白巾,正是给他写推荐信的何颙。
“伯求先生?”
而另一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美须髯,朱袍缣巾,左佩刀,右饰环佩香囊,显然出身富贵。见他开门便对他微微一笑,为人儒雅有仪容。
荀忻让道侧立,拱手,“尊客请进。”
何颙引着来客进门,荀彧和钟繇走到院中相迎,何颙见到钟繇,“元常也在?”
“本初,此二位乃廷尉正颍川钟元常,守宫令颍川荀文若。”何颙向那位中年人介绍道。
“二君之名,绍早有耳闻。”中年人朗然而笑。
何颙又向他们介绍中年人,“此乃中军校尉,汝南袁本初。”
荀彧与钟繇向袁绍行礼,荀忻跟着拱手,暗忖袁绍不是袁术的兄长吗,怎么看起来跟袁术年纪仿佛,难道是驻颜有方?
几人分宾主入堂落座,袁绍便道,“伯求与绍提起,文若曾言,能匡纲纪者,唯大将军进也。”
堂中的人都明白,他所说的匡纲纪,即是指阻止灵帝废嫡立庶。
“足下之明察,绍深为感佩。绍素来喜爱结交豪杰,如文若之智士,岂能失之交臂?是故今日前来拜访。”
何颙接着道,“谁知途中竟逢日食,我与本初仓皇四顾,无处可避,只好在原地等候,直至天光复明。”他叹口气,摇头苦笑,“可谓时运不济。”
钟繇加入忧愁叹气群,叹道,“天现异象,必有妖异。”
朱袍青年容色如玉,敛容问袁绍,“敢问将军,朝中局势若何?”
袁绍道:“阉竖忌惮大将军,蹇硕之徒进谗,陛下遣大将军西击韩遂。”
韩遂等人在凉州杀刺史、郡守,打着诛杀宦官的旗号,举兵十万反叛,正是此时在凉州作乱的反贼。
让何进在此时去边地,明显是故意将他调离中央,包藏祸心。
“大将军知其阴谋,我等商议后,决意……”
钟繇略往前倾,问道:“有何应对?”
“大将军已奏遣陛下,令本初征收徐州、兖州二州之兵,等本初带兵归京后才动身西征。”何颙接话道。
“以此来拖延行期。”袁绍续道。
荀彧点点头,“此为阳谋,料蹇硕无可奈何。”他转而道,“只怕阉竖调离不成,便生杀心,大将军还当谨防刺客,慎入宫闱。”
钟繇附议,“文若所言极是,窦氏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窦氏指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前朝外戚窦武,当时与士人一起谋诛宦官,结果行动迟疑,谋划泄露,被宦官反杀。
袁绍也点头,“绍常劝大将军先发制人,除恶务尽,必要永除天下大患。”
荀忻注意到荀彧闻言皱了皱眉,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沉默未语。
他们讨论至此,结束了这个话题,开始聊起了家常。
袁绍见荀忻侍坐一旁,沉默不语,又见少年姿容俊秀,年岁与他次子相近。
袁本初自己容貌出众,以此为傲,便也喜爱美貌之人,是以见荀彧、荀忻都颇有好感。
他不由问荀彧,“此子何人也?”
荀彧答:“彧之从弟,名忻,年少还未有字。”
何颙也道:“近来盛传‘太学荀郎,五步成章’,想必正是郎君。”
荀忻垂首只称“谬赞”。
心中默念,别再让我背书,求求了。
所幸袁绍没让他背书,只是道:“年少而才高,郎君人如其名,令人忻慕[2]焉。”就此揭过。
袁绍又和荀彧探讨了一下使用香料的心得,问了荀彧熏香的香方,终于尽兴而去。
等何颙与袁绍离开后,钟繇问荀彧,“文若方才想说什么?”
荀忻眼珠转了转,原来刚才钟繇也注意到了荀彧的欲言又止。
青年沉声道:“方才袁本初道,要除恶务尽,其意岂非尽诛宦官?”
钟繇也沉思,“诛宦除其首恶便可,尽诛宦官?若事有泄漏,恐怕事有反覆。”
“诛宦官”和“尽诛宦官”,差之一字,谬以千里,相差了千余人命。
荀忻道,“此举岂不是逼所有宦官团结一心 ,与外人为敌?”
荀彧道:“袁本初名重天下,若他有此心,而大将军犹疑,诛宦之事必有不测。”
“兄长为何不向他说明?”荀忻问道。
“我一面之辞,他未必肯信,若当面反驳,令他生厌,此后建言他更不能相从。”荀彧垂眸解释道。
“文若所言然也,还应告诉何伯求,请他从中转圜。”钟繇道。
荀忻心中叹了口气,如他兄长所说,袁绍的主意岂是能轻易改变的?
恐怕还是会像历史上那样,袁绍劝不动何进尽诛宦官,于是假借何进命令逮捕宦官亲属,逼得宦官拼死反抗,杀了何进。
何进被杀,袁绍更是矫诏入宫,关闭宫门,逮捕宦官不论老少全部斩尽杀绝,甚至没留胡子的人都被误当成宦官杀了。
想到这里,荀忻望向自家兄长,注意到荀彧光滑的下巴。
兄长岂不是很危险?
荀彧应该没事的吧……不行,他得想个办法,是阻止兄长入宫,还是让兄长蓄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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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灵帝崩于嘉德殿。
大将军何进得到消息,匆匆入宫,路上遇一相熟的军官,与其相迎之时,其人冲他使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何进心惊,意识到危险,他立刻纵马奔回了军营,重兵把守住所,称病不出,逃过一次潜伏的暗杀。
数日后,皇子刘辩即位,时年十四,大赦天下,改元为光熹。
灵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太学中,诸生惊动,太学停学。
彼时荀忻正跟着顾博士在辟雍中整理典籍,听闻学生通传来的消息,顾伯梁惊落手中简牍,竹简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荀忻连忙走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竹简,放回原位。
他忧心地看着自家老师失神的模样,“先生,节哀。”
顾伯梁缓缓摇了摇头,“我未曾哀伤。”
他面露茫然,望向眼前少年,喃喃道:“得无兴之始乎?得无乱之始乎?”
这是兴盛的开端?还是祸乱的开端?
荀忻叹了口气,在心里回答他,是乱之始也。
天下将乱,也可以说,天下乱之久矣。
大将军何进终于得秉朝政,他以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因此信重袁绍、袁术兄弟。
此外,他征召海内名士二十余人,作为自己的智囊参谋。何颙、荀攸赫然在列。
时至五月,荀忻自己驾着辆马车,在雒阳城门外等候,前几天接到荀攸的书信,说他便在这一两日间到雒阳。
荀彧在宫中当值,社畜没有空闲,只有他是个无所事事的学畜,借了顾博士的马车就来等着接大侄子。
农历五月乃是仲夏时节,晴空万里,蔚蓝无垠的天穹白云悠悠,少年郎褒衣博带靠在马车上,一只腿无甚仪态地悬在半空轻晃。
他看着天际一团白云如蘑菇般渐渐生长,顶端如伞盖,底部向周围延伸膨胀,不由伸了个懒腰。
那片蘑菇云正是积雨云,又叫雷暴云。
荀忻决定最多再等半个时辰,就得打道回府。
一向善解人意的荀公达这次也没有令人失望,只见官道上出现的一辆马车中下来两位士人。
两人都是儒服帻巾,腰中佩剑,其中蓄着短须的青年正是荀攸。
荀公达这次也不负众望,蹭了别人的马车坐。
荀忻不由惊喜地跃下马车,他整理好衣袍,对着不远处喊了一声,“公达。”
青年回首转身,见苍袍少年立于草地之上,俊秀如竹,眼眸清澈,在阳光映射下光华灼灼,夺目于天地间。
荀公达温文有礼拱了拱手,“小叔父。”
继而与友人辞别,快步向少年走来。
荀忻抬手向他示意马车,“公达请入车中。”
荀攸顾视几眼,没有看到赶车的仆从,这才意识到荀忻是自己驾车而来的。
他再次行礼,“怎敢劳小叔父驾车?”
荀忻想了想,问他,“公达会驾车否?”
“……”
荀攸沉默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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