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在家中,会在哪里?
荀忻牵着马,在学中遍地的尸体中搜寻熟悉的脸孔,一连找到数人,却都已无气息。
他几番失望,收拾心情继续寻找,于是又见一位孙姓同学,横倒道旁,荀忻走上前摸上他颈侧,竟还有脉搏。
“孙君?”荀忻将他从泥泞中抱到青石板地面上,撕了他的衣袍,为他简单包扎还未止血的伤口,试图唤醒他。
那人缓缓睁开眼,见到熟悉的少年郎,“荀郎?”
“是我。”
儒袍士子伸手拽住少年衣领,激动道:“荀郎速速离去!此地不可留……”
“孙君可知顾博士在何处?”荀忻急急问道。
“孙君”落下泪来,“博士在辟雍,怕是已经殒难……”他急切地望着少年,催促道:“荀郎,行矣!”
荀郎,你快走罢!
荀忻快速道:“卓兵已去,君等我片刻,我去辟雍寻先生。”说罢翻身上马加鞭而去。
年轻的儒生躺在青石板上,听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偏头顾视左右,只见满目疮痍,朝夕相处的同学诸生悄无声息地躺在血泊里。
昔日诵读声不止的太学,充斥着死亡的沉寂。
乌鸦振翅飞落在地,“啊啊”而啼,叫声喑哑难听。
他仰视苍穹,湛蓝天空白云缕缕,不由嘶声痛哭,泪流入鬓,“苍天无眼!”
“苍天无眼……”
辟雍距太学不过数百步远,顷刻即至,荀忻奔马间远远望去,顿时心中一凉。
只见形如圆璧的辟雍,此时整个屋顶已经燃起,火光冲天,滚滚黑烟。
荀忻急急跳下马,几乎是连滚带爬走上前,只见辟雍的殿门被烧得只剩半截,橘色火苗见风即涨,木门被烧得“噼啪”作响,火势还在继续蔓延。
万幸辟雍墙体为夯土而成,不易燃,木质结构较少,烧得最严重的是屋顶和大门。
这么大的火,进门都困难,如何找人?
可先生可能就在其中,我如何能退?
荀忻咬咬牙,往回跑,径直跳入环绕辟雍的水渠中,此时九月季秋,渠水虽凉却也还能忍受。
少年将浑身浸湿,打着寒颤从水中爬出。他脱下外袍,撕了一半围住口鼻,双袖成结,系在脑后,将另一半布料又浸了浸水,系在腰间。
他努力回忆屋内梁柱的位置,冒着火冲进殿内,摸着被烧得发烫的墙壁而走。
屋内烟尘滚滚,呛得他咳嗽不止,眼泪直流。
荀忻努力睁开眼,在殿内搜寻人迹。
只见不远处的书架旁有数人伏倒在地,书架正被火苗吞噬,摇摇欲坠。
荀忻一个走神,身旁书架轰然倒塌,燃烧的木板溅落,有一块恰好砸在他背上,水火相触,发出“滋”的一声响。
纵使他衣裳湿透,那一瞬间的相触,他背后的布料也被灼出大洞,后背似乎被灼伤,火烧火燎刺痛。
荀忻忍着疼,找准时机极快地窜到卧倒的几人旁,仔细一看,这几人都是他的同学,顾博士所授的学生。
他挨个去探颈侧,都已没了脉搏。
少年跪倒在地,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今天只剩下一副躯壳。
只是为何都要伏倒?这种姿态,倒像是在保护什么人,荀忻看着他们背部裸露的灼伤,焦黄的发髻,想到了什么。
他费力扒开几具尸首,果然尸首下还压着一个人。
底下那人,儒服方领,眉目温和,高鼻短须,赫然是他的先生。
少年泪流满面,分不清是因烟熏还是悲泣。
他被学生们保护得很好,衣袍完好,未被灼损,虽然这种保护聊胜于无,只要荀忻晚来片刻,所有人还是会一同化为尘土。
荀忻颤抖着伸手摸向顾伯梁颈侧,触手是温热的肌肤,指下脉搏微弱跳动。
先生还活着!
少年抹了把鼻涕眼泪,将腰间系着的外袍解下来,用湿润的布料护住先生头脸,只留出缝隙呼吸。
他抓紧时间,将顾伯梁挪到背上,撕下内衫下摆,将他们两人绑住固定,而后艰难地背着先生站起,摸着土墙往外跑。
荀忻终于跑出火场,当下力竭扑倒在地。顾伯梁摔倒在少年背上,被这么一震动,原本昏迷的人竟咳嗽起来。
荀忻听到咳嗽声,心中一喜,他解开绑带,小心翼翼将自己挪出来,把顾博士头脸上的湿布扔了,轻手轻脚将先生抱在怀里,紧张唤他,“先生!”
顾伯梁咳嗽不止,唇边溅出鲜红血沫。
荀忻这才发现先生绛色袍服上几处大块深渍,仔细一看竟有箭镞!
他抖着手扒开袍上破洞,只见黑色箭镞陷在血肉里,只是被掰断了箭杆。
顾博士身上有两处这样的箭镞,一处在腹侧,一处在左腿。
荀忻抹了把泪,想要重新背起他,“先生,我们去找医生。”
绝望之中,他说的是现代白话。
顾博士费力地睁眼,他看见少年,哑声道,“卿怎得来?”
“莫非苍天怜我,竟生幻觉?”他勾唇一笑,而又咳了起来,鲜血从唇角汨汨流出。
他颤抖着手摸向少年的脸,荀忻握住他的手,把脸凑过去,让他摸到。
“怎狼狈至此?”顾伯梁怜惜地抹去小弟子脸上的黑灰,抹了满手的泪。
“先生,弟子带先生寻医工!”少年急着要背起他,顾伯梁却不肯动。
“不必寻矣!我知我命在顷刻之间。”他说完直喘息,似乎喘不上气。
“苍天见怜,死前能得见卿面。”
“我尚有言,欲语卿。”
“先生但言,弟子恭听。”
荀忻脑中乱做一团,这种伤势在现代未必不能治好,只恨,为何偏在一千八百多年前的这里?他愤怒绝望,又无能无力。
少年双眸通红,泪落连珠,哀道,“先生怎忍弃我而去?”
“先生不忍。”顾伯梁也动容落泪,续道,“奈何辟雍礼义典籍不可不救。”
他咳了数声,“辟雍之下,尚有地室,我已将典籍悉数藏入,无人可知。”
少年怔怔地望向他,听先生嘱咐道,“待天下定,卿当取出,令其重见天日。”
荀忻含泪叩头称诺。
顾博士似乎精神好了一些,他望着小弟子,眼神温柔,“卿不知,我曾有二子,昔日染疫与妻一同殁去。”
“当日见卿,便思及二子,不想今日便可下九泉与妻、子团聚。”
“先生亦不忍委卿而去。”顾伯梁眼角落泪,“先生本想见卿加冠成人,成家立业,奈何天不予寿,终是无缘得见。”
“先生……”荀忻说不出别的,只低低唤他,泪水在脸颊上流出几道泪痕。
“莫哭,先生不忍见卿泣涕。”
“弟子不哭。”少年哽咽一声,他抱住顾伯梁,“先生要为我主持冠礼。”
“我曾授卿礼义,授卿百术,今日临别,当授卿生死。”
顾伯梁颤抖着手摸着少年鬓发,道:“太史公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他喃喃道:“我为护经而死,轻重何如?”
“我死之后,不用棺椁,不需陪葬,附体单帛即可,劳卿葬我于庭中桑树下。”
“卿当即刻离雒,待他日,天下大定,再来看看先生,何如?”
少年流泪稽首答诺。
顾伯梁嘱咐完,似乎乏累已极,他闭上眼,只道,“君子死,服不乱。”
荀忻忙膝行过去,给先生整理好凌乱衣袍,待他再唤,“先生?”
无人应答。
荀忻惊慌去听顾伯梁的心跳,胸膛之中,悄无声息。
“先生……”荀忻抱住他的先生,忍不住痛哭出声。
先生授我经书,先生教我礼义,先生谆谆教诲,先生爱我以德。
先生是荀忻仰望的高山,今日地陷山崩,请先生教我,为之奈何?
秋风萧瑟,吹得人泪干于颊,干涩生痛,辟雍的火势见风而涨,“噼啪”声中有重物坠地,荀忻背起顾伯梁,脚步沉沉,往太学走去。
“卿姓荀,是寻师之寻,是循规之循?”有人循循而问。
“先生姓顾,是新故之故,是眷顾之顾?”少年人朗朗而答。
昨日音容历历在目,初见之欢恍然如梦。旦夕间,天地翻覆,君入黄泉,从此年年肠断,天人永别!
当荀彧、荀攸和何颙等人带着士子们赶到太学,眼前人间地狱之景,令人惊惧,士子们大多有亲友是太学生,于是各自搜寻哭号。
荀彧与荀攸并不知道顾博士的居所,他们沿途一处一处找寻,等到走进那间没有被火焚烧的院舍,才见到浑身狼藉,衣衫破烂的少年。
他拿着佩剑,在桑树旁挖坑,院中白布之上躺着一人,着博士服,相比狼狈不堪的少年,其人衣冠楚楚,面容整洁,只是面色青白,显然已经故去。
荀彧脱下外袍,走过去披在少年身上,少年双眸通红,鼻头也通红,愣愣地看着他,欲语泪先流,“兄长。”
“兄在。”荀彧未在意少年满身污迹,拥他入怀,摸头哄他,“我在。”
荀攸拔出腰中佩剑,沉默地帮忙挖土。
荀忻闻着鼻端熟悉的清香,仿佛雏鸟归巢,他自觉身上极脏,不敢碰脏兄长,于是主动退出温暖怀抱,“先生欲葬于此树下。”
“先生高德。”荀彧也拔出佩剑,三人一起挖土。
顾伯梁无需务农,家中自然没有农具,三人用佩剑挖出了约一米五深的窄坑。
虽然顾伯梁说他只用单帛附体,荀忻还是不忍如此简陋,他用黏土混合石块,填在坑中当做棺底,其上铺了几层布,再将先生家中木箱、矮案拆成木板,用作棺顶。
他抱着顾伯梁下葬,唱挽歌《蒿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1]。 ”
挖出来的泥土往回填,少年哀声而唱,“人生鲜能百,哀情数万端。”
“衣衾为谁施,束带就阖棺。”
“欲悲泪已竭,欲辞不能言。”
“存亡自远近,长夜何漫漫……[2]”
歌声凄婉,鸦啼三声,生人没于黄土。
少年行稽首大礼,他望着坟堆,堂堂太学博士,死后竟无棺无碑。
然死者长已矣,存者还得偷生苟活,荀忻心中记下了与董卓的深恨,转头看向荀攸,道:“公达,随我与兄长一同离雒,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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