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邺城之危

    一天前。

    雨中空旷的街巷中传来马蹄踏地声, 一人斗笠蓑衣, 骑马在雨中疾行。

    荀忻思绪百转, 邺城又称邺县, 是魏郡的一个属县。

    发生叛乱的地方据邺城不到百里远,骑兵一两天就能到邺城下。黑山贼向来兵众数万, 多为步兵, 魏郡治所出发顶多三四天行程。

    就算击退了城下的敌军, 周围的黑山贼再增兵过来也就是几天的事。

    而袁绍远在在冀州中部,等他接到求援消息赶回来, 最快得在半个月后。

    邺城之危不可逆转。

    敌众我寡,什么出城突袭,什么焚烧粮草全行不通。

    邺城的战略意义是袁绍的大本营,袁绍的家属、冀州文武的家属, 大多都在城内, 一旦落到黑山贼手中,袁营中人定然投鼠忌器,军心动荡。

    抛去这些, 荀忻不得不思考自己和荀氏一族的安危,如果邺县城破,黑山黄巾可能会放过士族这些肥羊吗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将在动乱中毁于一旦。

    他能做什么守城,守不住, 逃, 往哪里逃

    “来者止步”州牧府的守卫举起长戟喝令, 只见雨中此人翻身下马, 向守卫们行礼,斗笠下是一张剑眉明眸,白如羊脂的脸。

    “在下乃荀友若从弟,凡请通禀审治中,颍川荀忻求见,事关生死。”

    守卫们见他容貌便信了三分,这时拱手,“荀郎稍候。”

    片刻后进去禀报的守卫走出来,“审治中有请。”

    “元衡所来何事”审配见荀忻拿在手中的斗笠还在向下滴水,皱着眉起身相迎。

    他曾在酒宴上见过这位特立独行的荀郎,诸荀极出色的容貌,令人见之难忘。

    “治中容禀”荀忻长揖,将得到的情报如实说出,仅仅隐去了运粮一节,只说是自家宾客从魏郡返还。

    “魏郡兵叛”审配面有惊色。

    他并不怀疑荀元衡诳他,军情如火情,荀忻不会拿这种大事开玩笑。

    “我速调守卫加固城防。”审配当机立断,按着佩剑就要走出门,他又想起什么,驻足转头问荀忻,“元衡可有定计”

    你为这件事来找我,是不是已经想到计策

    “烦请治中相告,城内尚有兵力几何”年轻人与审配对视。

    “不足两千。”审配面色沉沉,“邺城绝难坚守。”

    荀忻还没开口,就听审配道, “当务之急,明公家眷、满城衣冠绝不可留在城中。”

    既然守不住城,袁绍的家眷和城中的名士文吏都得转移走,以免落入敌手。

    荀忻点头,“我意亦如此,治中当遣人护送。”

    “元衡,此事我欲托付与君。”审正南肃然向面前的年轻人躬身。

    袁公对战公孙瓒,河北谋士都随军左右,原以为邺城在大后方安稳无忧,因此心腹谋臣中只留下他一人督镇在此。

    眼下他能信得过的人实在太少,邺城中的衣冠名士多是吟辞弄赋的文人,危难之际不堪重用。

    荀元衡年方弱冠,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荀氏却放心让他独掌田产,可见此子必有可取之处,再者说,作为荀衍和荀谌的弟弟,至少他不会叛变投敌。

    荀忻连忙托住审配,不让他行礼,“治中。”

    “敢不从命。”荀忻振袖相拜。

    审配解下自己腰间印绶,“我拨百骑与君,请以此印为信,率众前往百里外斥丘。”

    “我固守两日,两日后弃城赴斥丘。”他拍上荀元衡的肩,“望君随机应变。”

    见荀忻称诺,审配不再耽搁,当即调兵,将府中兵马分兵两路,劲弩调去守城,轻骑拨给荀忻。

    大雨中,邺城内,牛车马车相接如龙,足有百余辆,载着城中所有官吏的家眷,前后有百名玄甲骑士相随,队中夹杂着粮车,车轮在泥水中辗过,一片泥泞。

    所有人都神色仓惶,荀谌的妻儿也在车中,两个孩子沉静地跽坐在母亲身侧。

    “阿母毋忧,叔父在,定然无事。”八岁的阿雀抱住母亲的手臂,小大人一般安慰母亲。

    马车外,荀忻扶着斗笠仰头望天,雨幕中阴沉沉的天空是他们最后的保护伞,他挥手抽鞭,催促队伍加速向着东北而行。

    雨势渐停,车队已驶出邺城十几里,官道上泥土被雨水浸软,车轮滚过黏上泥浆,不时就堵塞车轴,要人下车清理。

    队伍的行速无奈放慢,看着地上泥泞的黏土混合着被碾烂的草茎,荀忻心中叹气,照这样下去,他们恐怕不能平安抵达。

    也许是为了印证荀忻的预感,前路竟然传来了隐隐马蹄声,竟有不明军队和他们狭路相逢。

    队率抬手止住车队,望向审治中托付的士族郎君,“荀君”

    荀忻按着腰间佩剑,走马上前。

    眼见头戴黄巾的骑兵从远处驰来,马蹄声如乱鼓,其后乌泱泱人影,目测有千人以上。

    州牧府的队率拔刀出鞘,“荀君,某请冲阵”

    百人对千人,狭路相逢,他们毫无胜算,不如抢占先机,冲锋上前,在死前战个痛快。

    已经脱下蓑衣,此时一袭素袍的郎君向他摇摇头,“郑君,冲阵无用,且容我一试。”

    他独自越众而出,在马上拱手行礼,“在下请与渠帅一会。”

    对面的黑山黄巾军疑惑地看着挡在路中间的士子,继而看向他身后一眼望不尽的车马,目露垂涎。

    “尔乃何人”这支人马的渠帅被簇拥着上前,其人身量不高,长眉短须,虽然头戴黄巾,脸上却没有凶悍之色。

    荀忻心中隐约有了计较,“在下有富贵相赠,不知渠帅是否肯听”

    说客的第一步,要先声夺人,引人注目。

    “足下言来。”渠帅抬眼打量着说话的士子,暗自猜测这人的身份。

    “事涉机密,还请渠帅上前。”他说着解下腰间佩剑抛给队率,郑姓队率眉头紧蹙,接过佩剑,想不明白这位想要做什么。

    “在下不通搏斗,手无缚鸡之力,此中无诈,渠帅勿疑。”荀忻平摊空空的两手,示意自己不具备杀伤力。

    很多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他得营造出相对私密的谈话空间。

    大家都不明白他在卖什么关子,人总是有好奇心,渠帅向左右吩咐两句,驱着胯下战马,马蹄前踏,行到士子面前。

    两方人马沉默地在一旁等待,看着两骑对峙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隔着数十米距离,听不清对话,只能观察两人的神色。

    “渠帅何必多言,冲阵掠杀,富贵便在眼前。”有黑山黄巾盯着对面的车队,向同伴们抱怨。

    “不知此人有甚说法。”有人应道,“等片刻又何妨,稍安勿躁。”

    空地中。

    “足下能开尊口”渠帅控着缰绳,下巴微仰,眯着眼睛看人。

    容貌俊秀的素袍士子微微颔首,“以在下观之,君不似黄巾之人。”

    不管这人长得像不像黄巾,荀忻红口白牙就得说不像。先让此人和黑山贼划清界限,减少他对这个身份的认同感,以免待会儿诋毁黑山贼时他对号入座把自己代入。

    您看起来就不像黄巾的人,我待会儿骂的也不是您。

    渠帅哼笑一声,并不接话。

    “黑山军趁人之危,袭袁公治所,自以为得计,实则自掘坟墓,不智之举也。”

    荀忻继续抛出论点,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渠帅这才正眼望向此人,“何以见得”

    “袁公何人也四世三公,海内之望,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荀忻循循道,“黑山虽能破邺城,掳袁公家属,然其得人心耶”

    他声音朗朗,语气铿锵,言语间自有气势,是极可信的姿态,让人不由自主思考他提出的疑问。

    “当初项王虏沛公父,沛公岂为项王所胁”

    “英雄若袁公,吾料必不为此所困。”他话音一转,“而袁公携胜归来,以河北骁骑,冀州劲弩,黑山乌合之众,安能相抗”

    “此所谓自绝于天,君乃英明之士,定不愿为此。”

    渠帅静静听完这番话,顺着荀忻的逻辑思考,提问道,“以君观之,我当如何”

    既然这样,您看看,我该怎么做呢

    荀忻心道,来了,鱼终于肯咬钩。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君与黑山群虏其道不同,不相与谋。”他拱手道,“此君弃暗投明之机遇也。”

    “为之奈何”渠帅问道。

    “吾料君心中已有计算,此时若救袁公与邺城衣冠家属,便如雪中送炭,岂非至善义举”

    “袁公感君恩德,河北诸士泣涕不尽,封侯拜将,可计日而待也。”荀忻最后抛下这个美好的前景,供渠帅想象。

    “君岂有意乎”您大概也有这种想法吧

    荀忻眼神锋锐如刀,他并非无中生有来诓骗人,而是确信这位渠帅心中曾经有过这个念头,他所做的只是站在渠帅的立场上分析利弊,证明这个想法非常可行。

    渠帅向他拱手相拜,“我来邺城确有此意,谨从教。”

    “我名陶升,从前为内黄小吏,奈何混迹于贼虏中,日夜悔恨。”他自我介绍,感叹两句。

    眼前的士子容貌,气度不似凡俗,陶升心中猜测此人也许是名门郎君。

    “敢问足下姓名,不知是河北哪家高姓”

    荀忻低头致意,“在下颍川荀忻,避乱迁居邺城。”

    颍川荀氏原来是豫州高门。

    “君不必入城,在下身后车马即为袁公家眷。”素袍郎君向他一笑,恍若虹消云散,春日朗煦。

    陶升双目微瞪地望向车队,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此人要拦路相劝,陶升望向眼前俊秀郎君,只听其轻声开口,语声虽轻,落在陶升耳中却重若千钧。

    “此为我欲赠君之富贵也。”

    邺城中,这已是黑山贼围城的第二天,城楼上守军伤亡殆尽,拼死杀退一波敌袭。审配望着城外堆积的尸体,遥望天边残阳如血,想到仅余的数百兵力,勾唇笑了笑。

    他恐怕无力杀出重围。

    守城不力,本就无颜与袁公相见,殉城而亡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只愿荀元衡能带着袁公的家眷,以及审氏族人逃出生天,与袁公相会。

    贼军猖獗什么呢,袁公回师之日,便是为我复仇之时。

    “治中”有士卒蹬蹬跑上城楼,他惊喜吼道,“城西为贼攻破”

    原本靠着城墙望着夕阳伤怀的审正南一骨碌站起,拔剑就要砍此人狗头,为破城而喜,难道是城中奸细

    士卒见长官神情不对,忙摆手辩解,“治中息怒,城西破城之贼,自称前来相救。”

    他将手中丝带交给审配,补充道,“贼军,呸,友军称此为信物。”

    审配细看自己手上眼熟的青丝带,这不是他的青绶吗

    想起来自己解下印绶交给荀元衡那一幕,审配又惊又喜,哭笑不得,他的信物落在荀元衡手上,竟惨遭一分为二。

    荀元衡竟能说反贼军

    此子果然不负所望。

    眼见头戴黄巾的友军走上城楼,接替他们防守,审配感叹世事荒诞无羁,他将青绶系回腰中,“传令城中百姓,若有愿相随者,随我等弃城逃也。”,,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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