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沮授匆匆入帐, “明公遣颜良攻延津”
“公与何时至”袁绍放下玉箸,“可曾食否”他转头吩咐侍从,“为都督置酒饭。”
“卿且坐。”
沮授站在原地, 弯腰长揖, “明公。”
“何事”袁绍望他一眼,略抬衣袖, 重新拾起箸,饮食自若。
“颜良性情促狭, 行事冲动。骁勇足以为将,却不可独领一军。”他就着姿势拜倒,“明公三思。”
侍从布好食案, 上前去扶沮授, “都督,酒食已备好。”
沮授不肯起, 坚持要等上首那人的回答。
“临阵换将,兵家之大忌。”袁绍的视线终于从漆碗上移开, 看着心腹谋臣的头顶,心中已有不悦。
沮授闻言抬头, “无需换将, 明公另遣”
帐中气氛正僵,又有人掀帐而入, 打断沮授的话。
“明公”
那位文吏生得富态,衣带束起的肚腹仿佛怀胎四五月, 留着山羊须,塌鼻梁小眼睛, 眉毛长得些许潦草。
袁绍一见来人, 起身亲自去扶沮授, 一边问道,“子远,有何军情”
沮公与劝谏无用,心底失落,却也不想在许子远面前表现出来。他对袁绍揖了揖,入席静坐。
许攸隐约察觉帐内这两位之间有点什么龃龉,只是此刻不是细究的时候,他忙禀道,“斥候来报,曹操率军渡河。”
“多少人马”袁绍神色一凛,追问。
“步骑约有数万之众,已至延津。”许攸自顾自上前,挤着沮授坐下,也不在意沮公与的冷脸,拿起食案上的筷子夹一箸羊肉,边咀嚼边道,“于禁固守延津,阿瞒增兵于此,必欲引我军分兵西岸。”
“分兵”袁绍略显犹豫,兵力是他此战所占的优势,如非必要绝不愿分兵。
“于禁千余人马尚且难攻,切不可使曹军稳守延津,以防其于南北两岸形成掎角之势。”许攸忙谏道。
望一眼沮授,看他丝毫没有献策的意思,袁绍思虑片刻做出决定,“即分兵阻曹军渡河。”
黄河延津一带。
滔滔河水,蜿蜒九曲,两岸草木郁郁葱葱,渡口处不知何时纵向排开了一列木船。
善于泅水的士卒抱着木板攀上小船,在船与船之前铺设木板,片刻之间搭设好浮桥。
战马嘶鸣,一队轻骑从远郊奔驰而来。
千余骑兵排成纵队,先后有序,骑马踏过浮桥,船身吃水,马蹄踏过有些摇晃。
曹操头戴兜鍪,顶插雉羽盔缨,策马过浮桥,挥鞭跃马登上大河南岸,勒马逡巡,转头向后望,“公达”
“明公。”荀攸紧跟着他抵岸,勒紧缰绳应声。
随后张辽、关羽等将军也率部先后抵达南岸,千余轻骑在原地整军,马不停蹄往白马奔袭。
许都,南门。
骏马奔驰,马蹄声起落,数十名骑士向城门而来。当先的那名文吏腰配长剑,穿一身窄袖的玄黑骑装,在城门前勒马,“有令出城”
城门校尉恰好巡视至此,看到荀忻,两人在马上相互作揖,“荀君。”
他伸手接住荀忻抛来的竹简调令,展卷一读,确认尚书台的印章无误,示意放行,“请。”
“不及折柳,望君珍重。”
荀忻颔首向他致谢,带着亲兵策马径直出城门。
马蹄声远去,城门校尉调转马头继续巡视南门,他眼见路过的儒生士子大多头戴白色的缣帛制帽子,不由疑惑,“许都竟一日一景”
“将军此话从何说起”跟随他左右的城门卒应声问道。
“也不知何故,许中诸生皆着白巾”校尉隔着帻巾挠了挠头,一时找不到词称呼这种帽子,形状像冠礼时戴的皮弁,却又是用缣帛制成。
“白帢”守卒看着自家不闻窗外事的上司,试探道。
“然,名为白帢。”城门校尉一拍守卒肩膀,点点头,目光跟随着头戴白帢的士人移动。
守卒努力想了想,给自家上司补课,“此帢似与荀令君有关。”
一旁有一名刚入城的儒生听到他俩的对话,插话科普道,“据闻上巳佳节,洧水之会,荀令君赴经会时便巾白帢。”
“许都士人仰慕令君风姿,人人效仿,遂成风尚。”
“正是如此”守卒抱着长戟连连点头,将话语组织得更文雅些,好奇道,“敢问先生,军士可巾否”
“可。”儒生望守卒一眼,不自觉流露出疑惑,“此本为军服。”
黄河南岸,东郡,白马。
暮春时节,阳光正盛,马蹄扬起道路上的尘土,远远望去如同烟雾。
千余曹军精骑向白马方向急行军,前去探路的斥候快马返回,气沉丹田,扬声喝道,“禀曹公,距敌营二十余里”
“再探”
斥候称诺,扬鞭策骏马,一骑绝尘而去。
又过片刻,数名斥候返回,神色焦急,直奔到曹操近前才禀报道,“报距敌十余里”
而后一句却引得众人错愕,“袁军出营,向此袭来”
“袁军知我军行迹”张辽皱起眉头,敌军竟这么快就发觉了他们的动向。
令旗起落,千余骑士听令勒马止步,震耳的马蹄声消失,原野上只闻扎甲摩擦声,伴着咴咴马鸣。
关羽抚一把被风吹乱的胡须,对颜良此人心生不屑。得知敌军轻骑来袭,难道不应该在原地立即排兵布阵,以逸待劳,静候敌军出现
此人反倒抛弃了有利的主场条件,率兵送上门来,平白让手下兵卒多跑十余里,跑成一支疲敝之师。
这种舍己为敌的迷惑行为让关云长感到不可思议。所谓河北名将,也不过如此。
只见曹操握着缰绳顾视左右,朗笑一声,“来得好。”
“整军迎敌。”
中军百名骑兵下马,取下背在身后的半人长立盾,盾兵在前,持矛者在后,弩手取箭上弦,排出步卒盾阵。
骑兵分向两翼,前窄后阔,排成适宜冲阵的锥形。
战鼓声沉顿响起,震耳欲聋。原野上有风吹过,旗杆上帅旗猎猎作响,迎风展扬。
“张辽、关羽何在”曹操兜鍪上雉羽鲜艳,沉声喝道。
张、关二人应声出列,驱马上前听命。
“敢为先登否”
张辽与关羽齐声称诺,抱拳拜道,“愿为先登”
不远处已经能看到敌军旌旗,遍野是喊杀之声,声势极大,步骑足有数千人。
袁军排成方阵,同样以步卒在当中,骑兵附于两翼,乌泱泱人潮人海,稳稳向曹军推进。
张辽与关羽各率所部,如两柄楔子嵌入袁军之中,锋利如剑而势不可当,着力冲散袁军阵形。
骏马冲锋,长矛搠穿敌卒,血肉之躯、铁叶扎甲,在钢锻长矛面前毫无抵挡之力。
敌卒落马,失去骑士的战马受惊而奔逃,马蹄踏过地上受伤的士卒,轻则添伤,重则殒命。
在战场上,有时兵力发挥不了绝对优势。狭路相逢,唯有勇者胜。
轰隆隆战鼓声,兵刃相接的铮铮声,人仰马翻的惨叫声杂乱无序的噪声与混乱相杀的对阵,无不给交战双方增加极大的干扰。
关羽回马向反方向,利用惯性抽回长矛,一甩矛尖上的残血。偶然的一眼,遥遥锁定了敌军主帅的麾盖。
“文远助我”关羽望见张辽,放心丢下战局,持矛向着那以牦牛尾为装饰的,名为“大旆”的帅旗方向而去。
张辽闻声回头,率众杀开血路,驱马赶来给好友作掩护,左手用刀,右手持戟。
血液黏滑,握不住刀柄。“铮”一声,再一次用力劈砍时,他手中的环首刀不慎砍脱。
幸而之前已用布帛系住刀环,绑在手腕上,张辽甩手接回长刀,右手刺向斜后方,一戟纵穿两人,喝道,“张辽在此”
“诸君奋勇”
混战当中,长矛所过之处无人能挡,关羽有如神助般行走于万众之中,接近颜良麾盖。
长矛当胸而入,搠穿一名颜良的亲兵,关羽拔刀出鞘,寒光划过,又枭首一人。
他调转马头,收刀还鞘,反手抽回长矛,向着唯一头戴兜鍪的那人策马而去。
倏忽一瞬,长矛透体的沉闷响声。
“将军”
颜良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敌将,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口中涌出,“汝乃”
汝乃何人如何凭空出现
美髯须的敌将并没有给他问出口的机会,长刀出鞘,大好头颅坠地。
周围目瞪口呆的士卒全然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切到底是怎样发生光天化日之下,竟产生幻觉
“颜良已死,降者不杀”关羽甩开那具躯体,用长矛挑起地上鲜血淋漓的那一物,掷给身后迟迟赶来的亲兵。
那亲兵猝不及防地接下一首级到怀中,一望眼前麾盖才反应过来,震惊又崇敬,手上颤抖激动难抑,“将军天威”
“颜良已死,降者不杀”
震天的呼喝声引起了曹操的注意,他随手在敌卒身上擦了擦槊尖的血,惊喜又惊疑,“颜良已死”
还有这等好事
是哪一位勇士为他诛杀颜良
当颜良首级被掷于马下,荀攸不禁重新审视这位一直跟随刘玄德左右,声名不显的勇将。
万众之中取主将首级,当世闻所未闻。
“幸不辱命。”关羽跟着张辽拜倒在曹操马前。
“二位将军请起”
跟随着曹操下马,荀攸看着曹公喜上眉梢夸奖两位前锋,尤其见他握着关羽的手不肯放,显然喜爱至极。
荀公达陷入思索,依元衡书信上所说,刘玄德名义上失踪,其实已经被秘密送往乐浪。
而关羽身为刘备的亲从,主从间感情深厚,听闻到现在还在寻找刘玄德的下落。
他抬眼望湛蓝天穹,如何为曹公留住关云长
官渡,曹营。
曹孟德离开的第三天,贾文和又睡了个好觉。他慢条斯理盥洗,用罢朝食,不慌不忙去主帐中理事。
刚进帐中,他平常所坐的那一张书案后,赫然坐着一人。
微风拂过,帷帐随风轻动,散入一地碎金般的阳光。
案后那人自阴影处抬起头,一张年轻而熟悉的脸,一个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贾公。”那人粲然一笑,如重遇故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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