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太妃事件闹得满宫风雨不同,这次太后吃瘪,合宫只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就像一块石头落入水中,很快就平静下来。
但这其实只是为了顾及慈宁殿颜面而露出的表象,私下里大家的反应要比上一次激烈得多。毕竟,无论地位名分还是重要性,皇太后和陈太妃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和太妃闹别扭还情有可原,但是和皇太后作对,那简直就是活的不耐烦了。若说之前还有看热闹的玩笑成分在,那这一次,宫里上下的真实感想只有一个——皇后一定是疯了。
对这个念头最深信不疑的,自然是皇太后她老人家。
太后气鼓鼓地回到慈宁殿时,王妙渝正领着小宫女们剪桃花插瓶,少女肌肤一般粉嫩的花瓣和比花瓣更娇美的小侄女人面桃花相映红,仿佛连殿内都明亮了几分。
王妙渝微笑着抬头,却撞见姑母怒意未消的脸,她忙放下花枝迎上前来:“娘娘……”视线扫一眼旁边的绿莹,绿莹悄悄比了一下门外,摇了摇头。
太后冷哼了一声,走到宝座边坐下,手重重拍在扶手上。
整座慈宁殿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宫女内侍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恨不得把头钻到地里去,连王妙渝也收敛了笑容,垂手侍立在一边,绿莹凑在她耳边,轻轻讲了方才发生的事。
“好一个猖狂放肆的粗野女子!”太后摸着后颈咬牙切齿。她半百之龄还没受过今天这种罪,心中实在恨极。
“姑母息怒。皇嫂到底年轻,不够稳重,或许等过几年就好了。您身份贵重,何必同她一般见识。”王妙渝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盏热茶,柔声安慰。
“这满上京的贵女有谁像她这般无礼?!到底是西北乡野出来的军汉之女,刁钻野蛮,胆大包天,她小小年纪就敢戏弄太妃,敢在我面前疯癫无状,他日岂非要骑到太皇太后头上撒野?”太后的指甲掐进软垫的锦缎里,“哀家绝咽不下这口气!”
绿莹小心翼翼道:“不如命人告知皇帝陛下?”
太后没同意:“这几日有边关要务,皇帝正在处理政务的要紧时候。更何况,他连太妃之事都不曾动干戈,哪里会为我这个老婆子做主?再者,哀家身为太后,若连一个小小的皇后都治不了,又谈何威信可言?”
绿莹看了看王妙渝,王妙渝上前一步,温言劝道:“但皇后娘娘到底是君后,一国之母,姑母您……”
不提这话还好,提到国母二字,曾经也是一国之母的太后瞬间就炸了:“什么国母?!她这种疯癫之人哪里堪为国母?!要容她疯癫成性,将后宫搅乱再祸害前朝吗?”她怒火不止,说话间不知点通了哪个关窍,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满脸怒容也渐渐平静下来。
太后一番沉思,伸手取过案上热茶,捏着碗盖缓缓拨了拨茶叶,“她大约是觉得自己身为皇帝原配,后位之主,就等同有了免死金牌,就不需要忌惮别人了。所以私下对哀家插手宫务颇有怨忿,借着装疯卖傻来让哀家难堪,想损了哀家的威严而趁机夺权。呵,可惜,哀家虽不是皇帝生母,却也是一国太后,这管教后宫也是哀家分内之责。连皇帝在我面前都要尊一个孝讲一个顺,更何况是她。”
“她要疯尽管由她疯。今日她还知道要收敛几分,不敢真的无礼于我,若哀家自己就此大动干戈,反显得无理。今日暂且忍下,也让她自以为占了上风,生出得寸进尺之心,待她心思更膨胀些,日后有越界犯规之处再一并发作。那时,就该让她知道哀家的手段!也让她知道,这后位,根本就不是一个疯女配得上的。没了她,有的是人够资格去坐!”
太后言语间明显已动了废后之心。若只是要教训压服皇后,对太后而言那自然是轻而易举,皱皱眉头就能想到千百种主意教训回去。但若要废后,则是一件关系后宫前朝的大事,难度并不小。她心中盘算着种种主意,想到得意之处,终于心胸顺畅,低低笑了出来。底下人却越发屏息静气,无人敢多言一字。王妙渝也垂下眼,遮住眼中与别人不同的一丝复杂情绪。
满宫里既心惊肉跳,又隐隐有些期盼,想看太后如何盛怒,如何发作皇后,但是让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太后不但没有任何反击,反而病倒了。成为继陈太妃之后后宫里第二个因为皇后而装病的人。也给皇后的彪悍战绩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和陈太妃不同,陈太妃虽然占着皇帝生母的身份有些嚣张,但其实色厉内荏,没什么真权势,若没有皇帝撑腰,也不过是个寻常先帝遗妃而已。而太后从数十年前就牢牢占着后宫第二把交椅,直至今日。她一向强势,说一不二,更容不得丝毫忤逆。
如此强横霸道的角色居然也成了皇后手下败将,莫非后宫要变天了?
这让所有人忍不住仔细回想一番记忆里所有关于皇后的片段,难道是自己记忆有误?难道皇后娘娘从前根本不是什么贤良温厚,逆来顺受的贤德小白兔,而是装了钢牙的小白兔?
后宫众人忙着核对记忆这暂且不表,但这件事引起的舆论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更因为有心人的煽动,隐隐有往前朝散布的趋势。
方昊按着刀,默默地候在紫宸殿的宫门口,一路的奔波让他身上颇有几分风尘仆仆之色,但依旧站姿挺拔,岳峙渊渟,沉着稳重。
有小宫人捧着东西路过,停在远处窃窃私语:“那就是皇后娘娘的哥哥定远侯?”
“错不了,你看他腰上挂着刀,只有骠骑将军以上武将才有资格在宫中挎刀。”
“看起来也不凶啊,仪表堂堂的,怎么就有那么凶的妹妹?”
“你不要命了!非议后宫之主。”
“怎么是非议呀,连太后娘娘都被气病了,说个凶字怎么了?”
她们以为离得远,方昊根本听不见,却不知武艺高强之人耳力也灵敏,这些话全被听得一清二楚。方昊一动不动,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林远守在大门边,立刻察觉到定远侯神色的变化,他离了岗位,朝那几个宫人走去,低声斥责道:“紫宸殿前是重地,不得在此逗留嬉戏,若再迟延,当心我告诉总管撵你们去掖庭!”
御花园那个宫女的前车之鉴还近在眼前,那宫女原本是个颇有头有脸的后宫女官,所以才有机会接近御前,结果得罪上面主子就一朝落入泥泞,在掖庭过得连宫奴都不如。小宫人们吓得不轻,连忙抱着东西跑了。
林远这才返回自己的位置,卫队长瞥了他一眼,低声骂道:“谀媚。”林远充耳不闻。
方昊依旧不动如山,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里面迟迟没有传唤,等了足有一刻钟,紫宸殿内侍总管黄玉才亲自赶过来,行礼笑道:“方侯爷,皇上等您许久了。”
和椒房殿里门扇大开,阳光通透的轻松悠闲不同,紫宸殿的门窗终日紧闭,殿内焚着提神醒脑的龙涎香,里面还加了一味薄荷,仿佛它的主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谨慎,一丝也不能放松。
方昊走入殿中,里面除了主位上的皇帝外,还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年长的那位是皇帝做皇子时的太傅、如今的兵部左侍郎许秉臣,年轻的则是皇太后的亲侄子、御史王温。这两个人都是皇帝的心腹,颇受倚重。有他们在场,皇帝显然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议。
方昊俯下身,端正行礼:“臣幸不辱命,西南边患已定,兵马亦操练得当。臣已将详细情况在奏折中写明,呈交兵部。”他身量颇高,身材矫健,一站起身,整个人就显出一股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冷峻和强悍,当年先帝曾对年少的方昊赞不绝口,称他有名将之风,更胜其父。殿中诸人如今亲眼所见,当知先帝所言非虚。
皇帝点头道:“定远侯辛苦。虽然你在假期里,但朕这里新收到一封密奏,整座上京城中,你大概是最清楚其中内情的,所以特地将你请来相问,”
“臣必定知无不言。”
皇帝看了许秉臣一眼,他会意,从御案上取了一本朱红奏折递与方昊。
方昊接过,一目十行看了下来,眼中有一丝惊讶闪过,但并没有很意外:“狄蛮的老蛮王病逝了,大王子在七日前继位为新王,他有意遣使来大乾以求两国和解。”
朱锦安道:“据探子所报,老蛮王一月前就已经亡故,大王子秘不发丧,直到七日前才正式称王,依你所见,这其中可有什么内情?”
方昊道:“臣这两年都在南方镇守,对北地的事不甚清楚。但若依之前十数年的交道来看,这必定是老蛮王幼子刻莫的手笔。”
老蛮王有四子,都不同母,前三子生母来自蛮族各部落,唯有幼子之母乃是被掳去的乾朝女子,也唯有幼子刻莫,兼具蛮人的骁勇蛮横和乾人的聪慧睿智,是蛮族百年来最出众的战将,从十年前他第一次上战场开始,就让西北守军吃了无数苦头,除了定北将军方良所守的城池能勉强抵挡,其他城池在刻莫面前几乎就是待宰的羔羊,毫无抵抗之力。甚至有两次,蛮族王族倾巢出动,在边境蠢蠢欲动,想要大举南下。
方昊就是在这两次战役里崭露头角的,第一次他与弟弟方钦一道冒险深入蛮族后方奇袭,迫使刻莫不得不回朝自救,第二次则是亲自率乾朝大军和蛮族正面对抗,虽然最后落得两败俱伤的结果,但也使得蛮族短期内只能休养生息,无力再觊觎南方。而乾军中一员先锋小将薛定倾更是脱颖而出,不但几度奇袭破了对方围剿之计,更是一箭射碎了大王子的膝盖骨,使得他沦为半废人,并间接引发了蛮族诸位王子间围绕王位继承资格展开的血腥内斗。
方家父子因为这两次战役声名鹊起,成了大乾的功臣,但他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第一次战役里方家次子方钦就死于蛮军之手,首级被斩下做了酒器,尸身则砍成碎片喂了狼。方家子女便只剩下长子方昊和幼女方荟英两人。
因为这些渊源,方昊可以说是大乾最了解蛮族的人之一,所以他能仅凭只言片语就判断出背后主事者到底是哪一个。
“那依定远侯之见,这大王子和刻莫对大乾是何居心,所求和解到底是真心还是别有所图?”许秉臣问道。
方昊看了他一眼:“侍郎大人,刻莫王子从十四岁那年开始提刀上马后,对乾人从来都是刀起头落,他还曾屠尽边关小城两万无辜百姓。而大王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你竟期待他们真心与大乾相交?”
许秉臣一时语塞,讪讪道:“老夫听闻这位刻莫王子乃乾朝女子所生,所以自幼饱读诗书,精通汉学,还曾在西北搜罗书生为其讲学,显然此人十分倾慕我朝文化。这几年他们也一直安安分分,不曾南下,或许也是被我朝仁德感化,所以真心求和。”
方昊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似乎觉得有点可笑:“许大人,这位刻莫王子的确对汉学精通,但他最精通的是历朝兵书,搜罗书生也是为了让他们讲授兵法,而且据我所知,那些只知道读四书五经、对兵书阵法毫无所知的书生一旦落到他手上,最后结局都是撕碎了喂狼。”
许秉臣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他冷哼道:“那依侯爷所见,我们就该拒绝来使,与蛮族继续敌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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