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御驾到达椒房殿时,小鹊正使出浑身解数逗自家殿下开心,她欢快地蒙上方荟英的眼睛,道:“殿下,等会儿您随便转几圈,等停下来以后就射一箭,射中谁就是谁,这样省得自己看着烦心。”
方荟英兴趣缺缺,但为了不让小鹊扫兴,只好勉强挤出几分热情:“好吧。你把箭头上裹的棉布包多蘸点胭脂粉,等会儿砸她们个大花脸。”
小鹊忙应了一声,把箭头往胭脂盒和眉粉盒,还有其他几种特地调出来的彩色粉盒里里使劲搅了一番,直到那四五种颜色染个通透,才把扑哧扑哧直掉粉的彩头羽毛箭递给方荟英:“殿下你拿稳,我要开始转你了。”
方荟英答应了一声,小鹊就开始把人推着原地打转,口里还喊着圈数:“一、二、三……”
朱锦安止了宫人传报,自己踩着台阶往正殿走,隐隐约约听见里面传来数数的声音,不由得奇怪:“她们在做什么?”
黄玉竖起耳朵听了听,猜测道:“或许是在踢毽子?”
朱锦安有些疑惑,在他的意料中,方荟英才见过方昊,当有些伤感难过,怎么这么有兴致又玩乐了起来?他道:“去推门。”
黄玉忙上前推开殿门,扬声道:“皇上驾到~”
“……十!”小鹊正好数到十,方荟英下意识定住脚,手上弓弦一松,彩色的羽箭嗖一声离弦而去。
一声闷哼传来。
射到人了?!
小鹊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皇皇皇皇皇……”她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方荟英拉下遮眼的绢巾。只见正前方站着一个皇上,正捂着脸瞪着自己,可惜他手不够大,即便捂住了小半张脸,仍然能看出满脸五彩斑斓的颜色,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大花脸了。多了这些颜色遮盖容颜,虽然他皱着眉瞪着眼,但一点威严都无,反倒是瞪得滚圆的眼睛里的几丝困惑和茫然格外明显,黑白分明的凤眼眨了又眨,透出几分霸气又懵懂的可爱来。纵然老成,其实也还只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后生呢。
“皇上,你这是为谁开了个脂粉铺子?怎么拿自己的脸做起尝试来了?”方荟英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哈笑了起来。
小鹊原本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但听见自家姑娘轻松豪迈的笑声,她的危机感立马不翼而飞,也跟着捂了嘴憋笑不止。
朱锦安有些发窘又有些生气,一扭头看见黄玉也低了头,肩膀微微耸动,他立刻气得七窍生烟,一甩袖子:“走!”
“哎,等等。”皇后在后面叫了一声,“你这个样子还想让更多人看见吗?”
皇帝顿在原地,这另一只脚怎么也迈不出门槛了。
皇后见好就收,走过来拉他,好声好气地好言相劝:“是我的错。先进来洗把脸再说吧。”
有人先软下身段来搭台阶,皇上闷声不吭,被皇后稍稍一用力就拉进了殿。
小鹊自知是个罪魁,为了将功折罪所以格外殷勤,跑前跑后取毛巾、铜盆、水瓮。方荟英亲自拧了湿毛巾给朱锦安细细擦净了脸和手,又用小掸子把发间和衣领上沾着的粉末也轻轻拂去,最后仔细端详了一番,见皇帝眉目冷峻容色如画,好一幅惹人倾心的上佳皮相,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笑道:“还有些胭脂的粉色,不过不细看看不出来,倒显得你白里透红,更好看了。”
皇帝没理她这话,他手里拿着那支被黄玉捡回来的棉布头羽箭,细看了一番,又扫了眼正殿四面墙上挂满了的各色美人画像:“皇后这是在做什么?”
方荟英恍然想起这件事,一拍大腿:“差点把这个正事忘了,皇上来得太巧了。太后送来许多画像,臣妾正准备从中选些贵女美人充盈后宫,等人选敲定,就把画像送去紫宸殿给你过目。如今你来了正好,自己直接选吧,省得底下人费事了。”
皇帝没说话,黄玉看了他一眼,就问道:“娘娘是说,方才您是在用这支箭选人?”
“正是。我看她们个个都美若天仙,实在是难以取舍,所以就玩个转罗盘,看谁运气好啰。”
“可是。”黄玉小心地提出疑问,“若被这支彩箭射中,画像岂不是一团模糊,怎么还看得清是什么模样呢?”
?!
方荟英和小鹊面面相觑。
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呀,小鹊你怎么这么蠢,净出馊主意?
可是殿下,您自己不也没意识到么,干嘛只怪我一个?
还犟嘴?是不是皮痒了?
两个人挤眉弄眼,目光在空中你来我往,虽然没说话,但所有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皇上简直没眼再看下去,他清咳一声:“罢了,都收起来吧。”
方荟英和小鹊顿时愣住,傻傻地转过头,四道目光一齐炯炯地盯着他,朱锦安疑心是自己脸上还没擦干净,忍不住又抹了抹脸。
方荟英乌黑的眼珠子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扫了自家皇帝相公一番,艰难地问:“皇上,这里一共有六十幅美人图,你……全都要了?”
皇后这是被撞破本性后彻底放飞自我了,这种毫不正经的调侃目光简直流氓到极点,比直接说出来还叫人尴尬困窘,皇上下意识把腿合拢些,脸刷地红了起来,又滚又烫,他这一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类似于被纨绔调戏的小娘子的情况,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合适,有心要训斥,可是对方什么逾矩的话都没说,而且身份还是自己的妻子,若真出言指责她无耻下流,只怕传出去反而是自己更丢脸。
他又气又臊,涨红着脸一掌拍在桌案上:“黄玉,把画像都烧了!现在就去!”
皇帝发怒,底下人立刻连呼吸都屏住了,胆小如鼠的小鹊虽然不懂皇帝为什么好端端突然又生气了,但秉持趋利避害的本能,她立即缩头缩脑跟在黄玉屁股后头去取画了。至于自家殿下……,阿弥陀佛,没事,自家殿下厉害得很,一定能化险为夷的。
下人稍稍远了些,近处再没别人。方荟英抿了抿唇,偷眼去瞧对方的神色:“这就生气啦?”
朱锦安气得急喘了几下,冷哼一声,不搭理她。
方荟英拉住对方衣袖揉搓了几把,低声道:“真心给您老人家赔罪,别生气啦。皇上你也知道,我是西北乡下长大的乡巴佬嘛,所以比较没规矩,虽然改了两年,到底本性难移呀。不过我肯定帮你挑几个真正贤淑的妃嫔,以后你必定贤后德妃在侧,顺心如意得很……”
皇帝的眼神渐渐深邃下来,他侧过头看去:“皇后倒是贤良。”
方荟英出言暗中试探对方,便一直在悄悄观察,因此她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神色间的变化,心里便有些打鼓:“怎么?这样不好吗?”
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梓童可知,方才你长兄用身家性命为代价,向朕求了什么?”
方荟英全身的血瞬间就冷了,她死死揪住手中衣料,直勾勾盯着皇上:“是什么?”
“他求朕好好待你,一年之内不纳妃。”
方荟英下意识站了起来,手上一松,被揉成抹布的衣袖垂了回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皇上您请不要理他,我兄长他刚长途跋涉,定是累糊涂了。”她脸色发白,用尽力气挤出一个僵硬难看的笑,“为皇上纳妃本就是臣妾的职责,兄长不过一介粗野武夫,有什么资格来干涉后宫之事,他这样不是存心要害臣妾做个妒妇么?还要累及全家……臣妾有心学历代贤后广纳宫妃,不愿背这个骂名。”她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往日贤德皇后模样,又恭敬又温和,也特别死气沉沉。
不知怎的,朱锦安心里一阵微微的失落之感,但他无暇细究这情绪的由来,而是重新换上了再熟悉不过的从容淡然的面具,走入了今晚来此的正题:“你是朕的结发妻子,朕是你的丈夫,自该关爱于你。日后,无论后宫有无别人,你都是唯一的皇后。”
方荟英垂眸敛衽:“臣妾明白。多谢皇上厚爱。”
“皇后这些日子情绪多变,判若两人,朕一直不曾出言喝止,一是因为尊重你皇后的身份,不愿你当真沦为后宫笑柄。二则是因为皇后虽然行事无矩,但还算知道恪守底线,不曾狂妄到犯法违礼。可若是皇后就此放任自我,日后越发变本加厉,以至妄图凌驾于两殿一宫之上,那时,朕也只能忍痛出手了。”
“是。”
“朕说了,你是朕的发妻,是正宫皇后,这管理后宫本就是你的职责,也是你的权利,只要不忤逆长辈,不有违规矩底线,你尽可以随心意而为,朕都不会干涉,更不会责罚。”
“多谢皇上。臣妾谨遵教诲,绝不敢忘记。”
看着她一板一眼得近乎呆滞的反应,皇帝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啊?”方荟英愣愣地抬头。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玩玉器,或是别的,什么都可以,你想要什么,朕命人去给你寻来。”
方荟英眨巴眨巴眼,那股调皮劲儿不知怎的突然又冒了出来:“当真什么都可以要?”
朱锦安油然而生一股不怎么祥的预感,但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好!”像是怕他反悔似的,方荟英连忙扳着手指算,“我不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些赏玩的东西更是只有摔碎的份。不过我的喜好比这些都简单得多,也省钱得多。最喜欢的就是骑马打猎,在王府的那年皇上去过三次上林苑,一次都没问过我要不要去。现在出了孝,可以去猎场了,若是下次再去可一定得带上我。还有逛街,从上林苑回来可以顺便微服私访一下,我还没逛过上京的街市呢,都快忘了民间是什么样了。这些算简单的,还有一些烦心事需要皇上帮帮我。比如太后和太妃那里,总是各种烦扰,有时候我真是轻也不是,重也不是,还请皇上没事就去她们二位那里走走,帮我说说话,这样她们心里晓得皇上会帮我,兴许就没那么容易找我的茬了……”
她越说,皇帝脑门上的青筋越发欢快地暴跳了起来,终于忍不住:“够了!”
“我还没说完呢。”
“……”皇帝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跳,“下回再说吧,你说得太多,朕记不住。”
方荟英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哦。那今天就这样吧,眼看天也黑了,宋妈妈去取膳也该回来了,皇上是用完膳再走,还是回紫宸殿用膳?”
这就要下逐客令了?皇帝瞟了她一眼,咳嗽两下,道:“朕今晚留宿椒房殿。”
!!!
方荟英呆愣了片刻:“……可今天是十六。”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宫规不是说这两天才是帝后同寝之日吗?您老人家留个哪门子宿?
朱锦安皱眉看她:“你是朕的妻子,朕留宿你宫里还需要挑时间吗?”
“呃……那臣妾让小鹊把旁边的软塌收拾了,臣妾近来睡相不好,怕拳打脚踢伤了皇上。”
她推三阻四的样子终于引起了朱锦安不满:“皇后,朕与你成婚两年,早就是夫妻,你这番作态又是什么意思?”
方荟英极其特别非常难以启齿,但又实在不乐意继续委屈自己,她左瞄一下,右看一眼,黄玉和小鹊居然利索得很,不知不觉就把所有画像都取下来整整齐齐码成了一堆,两个人也非常识趣地远远站在另一侧的角落里,绝对听不到这里的谈话。
她稍稍放了心,挪了挪步子,凑到了皇上身侧,她挨得太近,朱锦安有些不习惯地往后倾了倾,忍耐地由着她慢慢靠近耳边。
小鹊偷眼瞄到,不解地问:“黄玉哥哥,咱们都离这么远了,铁定听不到,怎么殿下还要凑近说悄悄话?”
她一声哥哥叫得黄玉心里莫名舒服,回答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或许殿下是想跟圣上更亲近些……”
“轰隆”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就响起一声巨响,皇帝猛地跳了起来,还把桌子给掀翻了,不过说话间的功夫,他脸色涨得发紫,喘着粗气,整个人看起来躁郁得不得了,瞪着皇后的眼神简直要喷出火来。
黄玉当真从未见过如此狂暴的皇帝,吓得立刻拉着小鹊跪下了,颤声道:“皇上息怒。”
方荟英低着头,像个别扭又无奈的小媳妇一样揪着衣摆,却没多害怕的样子。
皇帝简直恨不得把她给咬碎了,但又无从下口,最后只气得暴吼一声:“回宫!”说完,自己走过去,猛地拉开殿门,门扇狠狠砸在墙上,震得梁上的浮灰都噗噗往下掉,黄玉心惊胆颤地走到殿门前,才发现人已经下了台阶走远了,他忙连滚带爬跟了上去。
小鹊怯生生地走过来:“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方荟英摇了摇头,指向地上那堆画像:“咱们把这些搬到寝殿去慢慢挑。”
“咦?方才皇上不是说要烧掉吗?”
方荟英露出一个浅淡的苦笑:“他现在一定改主意了。这回咱们收起心思好好挑,这对咱们也算是个好事了。”
皇帝整个人跟没头苍蝇一样,气势汹汹却毫无目的地沿着太液池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渐渐气消了些,步伐才逐渐放缓。
黄玉上气不接下气,肚中又空空如也,忍不住心中暗暗叫苦,他仔细回想了好几遍,却压根猜不到方才皇后到底说了什么才会惹得皇帝如此失态暴怒。好像从皇后跳屋顶大闹椒房殿那日起,很多事情就渐渐失去了掌控,滑向未知的领域。他惶恐不安,隐约也感受到皇帝本人的犹疑和困惑,原本以为,皇帝绝对不会允许生活中出现难以控制的变数,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任皇后如何一路破例,皇帝一直沉默地旁观着,连此时被气到浑身发抖,也仍旧展示出极大的容忍。黄玉不明白这容忍到底是因为什么,但很明显,椒房殿的位置,可能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咕~~”
皇帝也是人,饿到现在也没吃晚饭,终究也腹鸣如鼓了。朱锦安停下脚步,看了眼饥肠辘辘的肚子,突然自嘲一笑:“弄了一脸粉,衣袖也搓烂了,却连杯水都没喝,饭也没吃,就这么被人赶出来了。”
黄玉缩着脖子捂着肚子不敢吱声。
皇帝突然又暴躁起来:“黄玉,你说什么叫她疼?哪里差了?……”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他焦躁地看了黄玉一眼,袖子一甩,气咻咻地走了。
黄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又本能地觉得这可能是什么极其重大复杂的问题,只能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匆忙跟了上去。
差不多同一时间,方昊终于忙完了兵部给的临时差事,一身疲乏地回到京城的宅子,正要叫门,突然斜后方一道轻响划破空寂迅疾而来,他眉头轻皱,迅速一低身,手臂一挥,便将那物牢牢接住,手指轻摩,坚硬有棱角,居然是一粒小石子。
“啪,啪。”有人鼓了两下掌,从阴影里走到屋檐灯笼的亮光下,竟是个肤白如雪、风姿卓绝的年轻男子。
薛定倾眉间深深皱痕舒展开来,满眼都是笑意,“两年不见,大哥依旧身手不凡。”
方昊站直身,惊喜道:“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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