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惊魂未定地爬起来,不顾自己满头乱发,鲜血直流,先去搀扶梁王妃:“母妃,您可还好?”
梁王妃的额角也破了,她扶着儿媳的手坐直,喘了两下,匀了匀气息,方缓缓道:“梁王府中人多谢薛将军搭救。”
“原来是梁王府上的贵人,末将失礼。贵府的马匹方才不知何故受惊,现已安定下来。”
这时,王府的马夫和奴婢匆匆赶了过来,噤若寒蝉地跪地请罪:“奴婢们罪该万死。”
世子妃凑近车窗边,微微挑起一丝帘缝,梁王妃定睛看去,见王府奴仆也是一片狼狈,马夫的的手臂扭曲地垂在一边,正一个劲磕头。而一个黑衣青年垂手立在不远处,他低着头瞧不清容貌,但依稀看得出面白俊朗,仪表不凡。
她略一沉吟,道:“多谢薛将军援手,梁王府必登门道谢。”
“贵人不必如此客气,这是末将应该做的。既然贵人安然无恙,那末将告辞。”
“有劳。”
待人走远,梁王妃方吩咐奴婢:“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吗?速速回府。”
待车马远去,有人从旁边走了出来,不经意被人撞落了手中枇杷,低头捡拾果子时,将尘土里一枚针尖细如牛毛的指尖大小的铁莲子一并捡走了。
马车继续往前,世子妃担心梁王妃伤情,正要询问,被她抬手止住了。片刻后,梁王妃低声问:“如何?”
外头有下仆回报道:“马匹已检查过,其他处无碍,唯有左耳内侧肿起一个包,像是蜂蛰所致。方才路边有几株桃花,正是盛放的时候,蜜蜂不少,大约是前头的人没注意,被蜂凑近了。”
“那薛定倾呢?”
“小的们跟上去看了,他去了得月楼,听掌柜的说他这几日休沐,常与世家子弟去酒楼饮酒。从平国公府到得月楼,方才那条路是必经之道。而留在事发地的人也回报事后并无异常情况。”
“知道了。你退下。”
世子妃一直不敢出声,只是用手巾捂着梁王妃的伤口,此时方开口道:“母妃,你担心方才是有人算计?”
梁王妃慢慢点了点头:“你年纪轻,不知人心险恶,咱们王府地位特殊,如今又是关键时期,不得不防。”
世子妃了然,想了想,又道:“那薛定倾听说也是西北一员勇将,原本颇有战功,只是不知为何两年多前突然离了西北,在京郊大营谋了份差事。恍惚听人说起过,好像是方家有人想抢他的功劳,西北军中是方家的天下,他心有不忿,索性离了那里。所以当初方家嫁女,他连宴席也不曾去。”
“哦?竟有此事?但他是平国公府的人,与咱们梁王府素来并无交情。——他果真不曾去赴宴?”
“其中细情如何儿媳不知,但两年前皇后嫁入楚王府,他人就在京郊,却并未在出席宾客之中。因他和二婶婶家有些远亲关系,当日赴宴时曾听二婶婶无意间提及过此事。”梁王行二,先帝算起来该是大伯,这个二婶婶,指的是她娘家二叔王度的现任妻子,也就是王妙渝的母亲。
梁王妃似有思忖,世子妃压低声音道:“母妃,咱们虽和勋贵交好,但有实力的武将却认识不多,平国公府式微,平国公庸懦无能,空有个国公名号,薛定倾既和方家有怨,又在京郊戍卫营,岂不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梁王妃慈和的眼神倏然锋利如刀,狠狠剜了她一眼:“住口!”
世子妃吓得一个冷战,忙闭紧了嘴。
梁王妃扫到她一身狼藉创伤不自顾,却尽职尽责照顾着自己的伤口,眼神略柔和了些,语气也不那么疾言厉色:“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成大事者,岂有随意宣之于口的?你太胸无城府了。”
世子妃忙低头认错。
梁王妃便不再责怪她,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宫外如何变故,高高宫墙之内的人都不知晓。
小鹊直到走下慈宁殿的台阶时,都还没闹明白个一二三,为啥自己抱着一大摞画像哈哧哈哧辛辛苦苦过来,却两手空空领着十个娇滴滴的美人回去。就好像来了一趟慈宁殿,画像就都成精了似的。而自家殿下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一幅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她有心提醒一下方荟英,又碍于身后的十个宫人,只好凑近些,正想抓住对方的衣袖,方荟英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加快了脚步往前跑去,小鹊一手捞了个空,差点摔个嘴啃泥,幸好身后有人及时扶住了她,小鹊顾不得往后看,忙伸着脖子往前瞅自家殿下在搞什么名堂。
前方稍远处正是帝王銮驾,轿夫们刚刚站直身,正准备出发,就见皇后腾腾腾跑了过来,皇帝一个眼神甩下去,黄玉忙道:“停轿。”幸而轿夫们技艺高超,千钧一发之际居然稳稳刹住了脚步,没闹出事故把皇帝给摔出去。
方荟英跑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还有礼仪规矩这回事,见对方已经停下,她便也不着急,放慢脚步,尽量仪态万方地走过去。
走到銮轿前,她居然又磨磨蹭蹭地没吭声。
最后还是朱锦安忍不住了,冷冷问:“皇后想说什么?”
方荟英左瞅瞅右瞅瞅,有些迟疑。
黄玉忙道:“娘娘放心,只当小人们是瞎子聋子,有什么尽管说就是。”
方荟英这才安心,她抬起头看向朱锦安,一脸压抑不住的好奇:“皇上,你不想要其他妃嫔,难道是只想明媒正娶王妙渝一个?你们是青梅竹马吗?可曾私定终身?”
黄玉一口气吸岔了,实在憋不住咳嗽了几声,偷偷看向皇帝,只见他脸色难看极了,居然石破天惊一般毫无风度地白了皇后一眼,几乎是咬着牙道:“起轿。”
方荟英莫名其妙就被赏了个白眼,只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就这么走了。
小鹊忙上前去:“殿下,皇上刚刚说什么了?他怎么好像瞪了你一眼啊。”
方荟英叹了口气:“他一时娶不到王家表妹,心里难过得很,就把气撒在我身上了。”
小鹊立刻怒气直冒,有心骂一句负心汉,但一抬头看到旁边都是慈宁殿的人,全都收了悠闲模样,如临大敌一般垂手立在两侧,身后且还紧紧跟着十个,她立刻就泄了气,只敢劝方荟英:“那咱们赶紧回去吧,省得又被人嫌弃。”
“回什么回?不回。”方荟英不知哪里来的一丝火气,哼了一声,“缩在椒房殿快一个月了,这春天的桃花别人赏得开心,可我还没赏过呢,再晚就该谢了。走,去太液池边的桃林。”
听见有得玩,小鹊立刻欢喜起来:“那好,咱们走吧。”突然想起来还有十个宫人,她脸一垮,愁眉苦脸往后面努努嘴,“那,她们呢……”
“太后既然说让我调、教她们,那自然是我做什么她们都得跟着,也好受教一二。你们说呢?”
“小人们领旨。”十个宫人低垂臻首,异口同声道。
小鹊顿时瞪大了眼,上前几步,低声同方荟英道:“殿下,她们好有规矩呢,看起来不简单。”
方荟英挑眉一笑:“你家姑娘连西北的狼群都不怕,何况是这娇滴滴的小丫头。”
皇后凤驾离了慈宁殿,一路晃悠悠往太液池边去了,到了桃林边缘,见一大片粉白如云霞般在半空铺开,好一幅烂漫花卷,方荟英突然来了兴致,下了辇轿,令众人原地等候,她领着小鹊自行去林中赏花。
方荟英虽不是世家养出来的贵女,到底也跟着自家二哥和先生念过几本书,肚皮里有些斤两,赏得出花枝形态优劣,可惜她不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辣手摧花毫不心疼,一路走去,最优美可赏的花枝都到了小鹊怀里,小丫头乐得脸色红扑扑的,头上两个丫髻被方荟英一左一右插了两朵盛开的桃花,显得分外粉嫩可爱。
两人正开开心心玩耍,忽听得不远处有人道:“这桃花盛放枝头,你若喜欢,摘下几枝便是,为何只采花朵,你把它们都采了,旁人岂不是无花可赏了?这且不说,你居然还割开树枝,这些树每株你都割个两三刀,即便伤口很少不至于枯萎,但树木就像人一样,你无故伤他,到底也会疼啊。”
听着分明是个男子,只是声音粗嘎,很有些陌生,尽管是在训斥别人,却不急不缓,颇为温和,虽有些稚嫩,但明显已有谦谦君子风范。
小鹊疑惑:“宫里怎么会有陌生男人?”这声音一听就不像太监,还有几分古怪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去看看。”
她俩往桃林深处走去,只见一株桃树下站着个十四五岁身形单薄的少年郎,他面前还有一个素白衣裙的少女,瑟缩着抱着个小竹筐,头已经快栽进筐里了。
方荟英忍不住叹了口气:“今日是怎么了,一个两个表妹都往眼前钻。”
小鹊也认出来了:“殿下,好像是上回跟在陈太妃身边的那位陈家表姑娘。”不是她记性好,实在是陈姑娘这拱肩缩背抖如筛糠的模样太特别了,让人过目难忘。说来这位表姑娘大约是命不好,明明自家殿下打算给她个妃位,结果被太后一逼降成了九嫔之首的昭仪,再被皇帝一番话,现在连个嫔位也捞不着了。在她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命运就突然一波三跳又陡然回归了原点,也是很无奈了。
她俩正长吁短叹,不妨脚步声惊到了那两人。少年回过头,忙低头行礼:“给皇嫂请安。”少女则一个大颤抖,扑通跪了下来。
方荟英笑了笑:“乐安县公不必多礼。方才还在慈宁殿见到二婶婶和堂嫂,她们如今已经出宫去了。县公可知道吗?”怪不得声音陌生,这小少年正在变声期,一时实在认不出来。
虽和方荟英见面次数不多,乐安县公对她印象却一直很不错,他又是个安静平和的性子,对于近几日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皇后变故,梁王妃虽略有告知,但他并没有在意,仍旧和往常一样笑道:“好叫皇嫂知道,小弟是来长信殿为祖母抄几卷佛经的,要在宫里叨扰两日,与母亲和大嫂不是一路。”
如今宫务还没全盘交到椒房殿,这些宫禁进出之事方荟英还不知晓,她笑道:“听说太皇太后素日最疼爱县公,你多留几日,也好陪陪她。”
乐安县公有些扭捏,低头道:“我如今大了,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时常留宿内宫。”
方荟英只是两句客套,谁知这小少年是个实心眼,居然认真作答了,她忍住笑,道:“县公方才在说什么?”
乐安县公便指着那少女道:“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人,采了许多花,还割伤了树。想必是年纪小贪玩所致。皇嫂教训她几句,莫要多加责罚。”
方荟英忍不住笑了,一语双关道:“县公小小年纪,倒是个惜花人。”
“不过这位可不是宫女,她是福寿宫陈太妃的娘家侄女,论起年岁,怕是县公要喊一句姐姐。”
陈玉儿原本头垂得低低的,正忐忑不安,不妨人家早就把她认出来了,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仓皇失措地跳了起来,撒腿跑了。
乐安县公目瞪口呆。
方荟英走过去,把主人遗弃的小竹筐捡起来,看看里面被仔细收集的花瓣,又看了看桃树的割伤,笑道:“只怕是县公误会了。桃花亦是一味药,且能美容养颜,陈姑娘收集花瓣,想必是有别的用处。而这些割伤也不是无故伤树,是想取桃胶以作药用。陈姑娘特地选在桃林深处采花割树,约莫也是不想影响别人赏花。”
乐安县公恍然大悟,颇为后悔:“那小弟岂不是错怪了人?该赔罪才是。”
方荟英抱起竹筐:“无妨,我让人替你解释一番,她胆子小,又是男女有别,你若去赔罪,只怕要吓到她。”
“如此再好不过,多谢皇嫂。”
直到出了桃林,小鹊还有些稀里糊涂,她看了眼小竹筐,苦笑道:“这算怎么回事?”
方荟英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春日里阳光的温暖,终于展颜笑道:“自然是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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