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顶层, 奢华锦丽的繁纹毯铺展而开。
一道迭丽身影慵懒地倚靠在扶摇椅前,闭眸享受着侍女的轻柔按捏。
跟前跪立的宦官低伏着首禀报:“殿下, 那人已经被戚大人亲自送入苍龙总院, 咱们的人手一时半会插不进去, 还得多等些时日。”
“废物!这野种出了苍龙近数十天,你们竟连个活人都捉不到!”
流云怒然睁眼, 想到回帝都以后也许要亲自面对那张曾经让她噩梦连连的身影,心底顿时升起无尽躁怒。
大皇兄失踪数年,母妃也一夜间‘病亡’,如今帝国上下大半皆被帝后掌控,想要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活下去, 除了投靠三皇兄, 别无出路。
而池郁,毫无疑问便是皇兄的眼中钉肉中刺。
据闻这野种死而复生进了苍龙之后,一直顺意恣肆, 甚至还与几名平民来往甚密。
那几人家世也低贱如常, 一个是偏远城区的没落家族孤女,一个是连城镇都没出过的平民小户, 还有一个, 空有点钱财门面, 却无一丝底蕴。
本以为有郑轩寒出马, 区区几个低阶武者,引到旗下不过是早晚的事,只要控制好这几人, 那野种沦回众叛亲离的境地是迟早的事,届时,母后乃至皇兄也会记着她这一份好。
可没想到,那孤女竟如此不知好歹……
宦官看到她眼底的怒意,赶忙伏低身。
“殿下息怒,安排的死士尽早已经派出去了,这几日三殿下那边的人也无功而返,想必对方肯定找到了更大的靠山藏身,如今三殿下已有数日未曾出现在帝尊殿内,您看是否……”
“果真?”
流云闻言眼神一亮,豁然站起身,“走,是该回去看看父尊了。”
……
话音落下,遥远的另一边,纸鹤诧然燃起火光,化成一片灰烬。
慕凌随脚将跟前那两具尸首踢入密林里,眼神盯着灰烬落下处,若有所思。
今早池郁临走前给她塞了一堆符箓跟防身法器,其中恰好就有隐形符,被她贴在了赠予郑思厥的礼盒内。
本以为可以借着这符箓探听下郑家接下来的动静,没想到这么快便有眉目,还跟流云公主扯上了关系。
看来,接下来要更小心些了。
慕凌眉心一拧,赶忙拿出神行符与隐身符箓,疾速往明城方向赶。
回到祖宅的时候已至深夜,姜府的大门紧闭在黑暗中,分外冷清沉寂。
慕凌轻叩了叩门,静静等了片刻,很快有人拉开了门。
“谁啊这是,大晚上的。”
来人顶着迷蒙的睡意拉开门缝,瞧见跟前这道纤瘦的身影,霎时清醒过来,恭敬欣喜地将人迎入府内。
此时正值深夜,姜府四处沉静一片,唯有屋檐角落里透着昏暗的光。
慕凌不着痕迹地扫了几眼,不等侍者奉好茶便单刀直入问:“福伯,小六子呢,可是睡下了?”
“这,这个……”
侍者想到福伯之前的叮嘱,一时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闻讯匆忙赶来的小六子解了围:“二小姐,您可算回来了,福伯他……”
小六子话说到一半,蓦然红了眼眶。
慕凌见状心神一沉,豁然站起身。
“不是说普通热症么,带我去看看!”
“是……”
小六子哽咽地擦了擦眼泪,领着她直往后院走。
一路上,他边抽噎边低声解释。
“福伯已经昏迷数日了,之前他死活不让我们给您传讯,生怕影响您学业,上次还是我趁他不注意时偷偷让人带的信。”
说话没多久,福伯院落已经近在眼前。
小六子红着眼眶看了房门一眼,垂头压低了声。
“您进去吧,医者说,没多少日子了……”
“……”
慕凌闻言心神一顿,指尖蜷缩半晌,最终轻轻推开了门。
房内摆设简洁朴素,床榻还用的老旧掉漆的黄木底,福伯仰着下颌躺在被褥间,脸上沧桑的沟壑银霜比上次多了数倍,尽显老态。
慕凌攥着指尖定定看了两眼,随即穿过虚空浓郁不散的药味,轻声坐在床沿前。
“福伯,凌儿来看您了。”
“……凌,凌儿。”
老人闻声眼帘抖动了下,下意识摸索着就要起来见礼。
慕凌赶忙按住他的手,眼眶酸涩着,佯装埋怨般嗔怪。
“福伯,您不是说要抽空带我回族地看看么,怎么自个偷起懒躲在这睡大觉。”
说着,她抬手轻柔地扶起老人半倚靠在床前,侯立在旁的小六子也跟着搭把手垫了个软枕。
福伯听到确实是自家二小姐的声音,浑浊的老眼顿时亮了几分,颤着手想像从前小姐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花苞头,却提不起力气,颤了颤便垂了下来。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说不出,只得撑着浑浊的眼看着她。
小六子见状心底一酸,赶忙解释。
“前些日子下雨天,我们本已经睡下了,福伯不知怎的想起祠堂门没关紧,一个人拄着拐杖过去,不甚摔了一跤,等我们到的时候,身子已经动不了了……”
按医者的话说,福伯之前跟随家主的时候受的伤没及时处理,再加上年纪老迈日夜操劳,积少成多,已非人力所能挽救。
事实上,若非二小姐上次带来的丹药,这病症早就该复发了。
这话来时已经跟慕凌说过,小六子哽咽地看了福伯一眼,随即转过头郑重拿出一封书信。
“这是福伯先前让我交给您的,您慢慢看,我先去看看药煎好没有。”
“……”
慕凌神色复杂地接过信,转头唤住小六。
“先别急,我带了师尊赠予的药剂,你快拿个碗来化开给福伯服下。”
说是药剂,其实是稀释过的高阶丹丸,寻常武者吃了生肌疗骨,普通人吃了也能延年益寿,虽然不可能完全治好福伯的病症,不过缓和一二应该不在话下。
小六子见状惊喜地直抬头,一叠声便应着跑出去拿东西。
“您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慕凌坐在床前,不着痕迹地探了下福伯的脉,感应到其体内器官已经近乎衰竭,鼻尖霎时涌出一股酸疼涩意。
福伯自小看着她长大,可以说是这世上唯一留在她身边,如同亲人一般的存在。
她本想着过几个月自学府出来便亲自接福伯一起生活,没想到世事如此无常,明明去年还精神可鉴的福伯,如今却一朝老迈了这么多,动都动不了……
像是感觉到她的自责愧疚,福伯浑浊的眼睛一直满含关爱地看着她,手臂还哆嗦着朝书信方向抖了抖,含糊着发出几道沙哑的声音。
“福伯您别急,我这就看。”
慕凌忍着难过勉强打起精神,随即拆开览阅。
半晌后,她攥着信纸的手猛然一颤,不可置信地咬紧牙关!
慕鸿!他怎么敢!
“姜……”
看到她这副悲愤至极的模样,福伯凝满泪雾的眼迅速漫起深深的愧疚自责,胸口也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着。
“老奴,有,有罪……”
他喉咙颤动了下,两眼看着跟前这张与小姐极为肖似的娇艳脸庞,眼底满是堆积了多年的浓重愧意。
当年老爷病重,他连夜赶回连城想要通知自家小姐姑爷,没想到姑爷没见着,却在慕府后门外看到有人遮遮掩掩地抬出一具尸体,那白布露出的手腕上,恰好带着小姐特有的红印胎记……
周围满是帝族将士,慕鸿夫妇还亲自恭送,他不敢声张,懦弱地选择了退缩,也没敢把这个惊天消息告诉病重的老爷。
没过多久,姑爷小姐意外亡故的消息便宣扬开来,他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让慕家人钻了空隙透露出去,害得老爷惊怒之下加重病情,一夜故去。
是他怯弱胆小,让小姐冤死这么多年也没能沉冤得雪,眼睁睁看着小小姐孤身在慕家,孤苦无援却没有任何办法。
如今小小姐已经长大成人,还有了自保之力,一点也不逊色于当年的小姐姑爷。
这秘密他守了大半辈子,如今一只脚踏进棺材,是时候告诉小小姐,也是时候去向老爷请罪了……
福伯嘴唇颤动几下,两眼哀切愧疚地看着慕凌,眼神定了两息,里面的光亮渐渐转弱。
慕凌诧然自悲愤中惊醒,连忙运起元力吊住他心脉,通红的眼眶也跟着扑簌掉泪。
“福伯,您再坚持一下,一会就好。”
她颤声说着,顾不得等小六过来稀释,拿起药剂便放入福伯嘴里。
可惜福伯愧疚之至已经心生死意,本该焕发生机的药剂灌进去居然没有任何效果。
他定定看着跟前哭得手足无措的小女娃,眼底划过最后一抹慈爱,渐渐转为灰败。
“不……您别走!”
慕凌心神猛然一滞,握着他的手溃不成声。
房外,小六端着托盘匆忙跑进来,嘴里的话语也随着看到这一幕而堵在喉间,彻底红了眼眶……
……
七日后。
慕凌跪在坟前,抬手给福伯倒了一杯他生前最爱喝的黄花酒。
“福伯,我要回学府了……您放心,慕家恶事做尽,迟早会接受报应,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
“等下次过来,凌儿再给您多带些黄花酒。”
倒完最后一杯,慕凌垂眸敛去眼底的涩意,缓慢站起身。
马车徐徐启动,将身后古朴的宅院远远拉在后头,慕凌看着童年记忆里那承满欢乐回忆的一屋一瓦逐渐模糊,眼神久久没移。
等车身逐渐驶入密林大道,慕凌捻着储物袋听慕家发过来的传音,豁然冷下眉眼。
“回府?——呵,有些账,是该好好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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