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晴朗的天气,卫庄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静静地望着刑场上跪着的那个人,他甚至知道她为何而死。
也许是面临真正不可转圜的困境,盖兰的眼神从容了很多,似乎要死的人不是她。
常言“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她这样的,卫庄甚至有些期望她能像当初那样期待自己去救她,或许他真的会出手,可是盖兰并没有,她只是直直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人们唾骂她。
卫庄记得第一次见到盖兰时她的样子,与盖聂不同,她看到他的时候没有一点点的意外,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出现,坦然接受,但在接受中还有一股排斥。
盖兰并不想和他有什么太大的交集,她的人生不需要别的人出现,在当时只要有盖聂和鬼谷子就够了。
卫庄曾经在私下嘲笑过盖兰这样类似封闭自我的想法,这样的人在这个注定要产生变革的世道中是无法生存下来的,仅仅是对自我的反省和厌恶就足够让她崩溃。
他喜欢逗她,在她的生活中偶尔出现,看到她意料之中的懊恼表情,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生存的痛苦。
这种痛苦人人都有,盖聂喜欢掩藏痛苦,卫庄称这种掩藏为“虚伪”,卫庄大部分时间无视痛苦,而盖兰更加坦诚,直接表露痛苦,这大概是卫庄对她较为赞许的一点,这要比道貌岸然或者耍小聪明的人要好多了。
盖兰说不上有多么喜欢医术,但是她还是去努力学了,这种积极的态度只出现在那时和她日后追逐所谓权力的过程中,盖聂对此倒是乐见其成,而卫庄则是更加庆幸自己不会被她医死。
除了师徒三人日常的交流中,盖兰更像是对这种略显枯燥的生活的填充,夹在师兄弟二人之间承担了所有的摩擦,卫庄也会从中体验到一种乐趣。
这种三人行的生活最终停止在卫庄和盖聂的一次下山历练后。
盖兰和师父都消失了。
卫庄先一步回到了云梦山,而整个院落已经空无一人,盖兰和盖聂一起开垦的菜地也已经野草遍生,桌上有师父留下的一封信,除了要求二人比试决出胜负之外,还留下了两个信息,一是他外出历练,二是盖兰已死。
卫庄本能扔掉了这封信。
这封被扔的信成为了师兄弟之间的□□,盖聂不能接受这件事,卫庄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盖聂在盖兰身上倾注的感情要更加深厚一些,盖兰对他的意义更加特殊,而卫庄早已经习惯以漫不经心的样子来代替情绪的过渡变化。
从一个重要的人的离去上升到信念和意志,两人之间裂痕就此越来越大,不可挽回。
卫庄一如既往没有太放在心上,或者说他装作不在意,因为从进入鬼谷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料想到今天的局面。
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他的志向。
转折发生在三年之后的韩国。
盖兰再次出现了,她似乎成长了不少,虽然言行举止还是一如既往的幼稚,不过倒是比之前乖巧了不少。
唯一让卫庄以外的是她外貌的蜕变,她长得很像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叫作白凛,卫庄曾见过她寥寥几面,尽管如此,足够给卫庄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是个端庄而又凶悍的女人,美丽和威严在她的身上并行,曾经在韩国上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重要的是她是血衣侯的夫人。
虽然盖兰并没有这样的气质,但是她的出现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卫庄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把她送走。
盖兰是他布局中的意外,以她的折腾,很有可能会搅乱他的安排,必须送她离开。
至于其中有没有私心,卫庄自己当时并不知晓。
但事情一般情况下都是反向发展,盖兰最终也没能逃脱,她终于“认祖归宗”,改名换姓。
——白双柏。
卫庄看到盖兰使用白家的内功功法时会猜测这个名字中是否包含着白亦非的一颗拳拳的慈父之心,随后他会不屑地冷笑一声。
很难想象白亦非那样的人会有所谓的柔情这种东西,不过事实上是他真的曾经拥有过,不过这一切都被白凛的谎言粉碎了,卫庄小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两人一面,当时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问题,在王宫之内说说笑笑的,似乎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人就是韩国的“杀神”,当时的白凛已经怀孕了,白亦非在夜风中取下披风,小心翼翼地为她拢好衣襟,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而那个无比强悍的女人此事也显露了一点柔情,带着有些羞怯的表情挽着他的胳膊。
不过这种美好很快就消失了,这两个人关于一件事情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这个小小的分歧逐渐变成了两人之间的一道裂痕,从冷战到朝堂之上的争执,终于有一天,白凛消失了。没人知道白凛去了哪里,只是当时孩子刚刚出生没多久,她带着孩子从韩国消失了,据说当时白亦非将他独有的白甲兵也派了出去,几乎要将整个新郑翻过来,但是依旧没有找到一点点有关白凛的蛛丝马迹。
最终这件事不了了之,白亦非变得比以往更加冷酷。
而现在,他的女儿真正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却似乎更加冷漠了。
卫庄或有或无会去留意这些事情,唯一让他发生改变的事情就是盖兰被天泽带走这件事情,在韩非找到他的时候,他似乎并不犹豫,亲自出马了。其实其中或许有更深的缘故,但是卫庄并不认为这和盖兰有关系。
同样的,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盖兰也有了巨大的改变,她更加“认命”了,成为了卫庄心中愿意去接受这个世道的人,卫庄却很难在这个时候对她有什么夸奖,在这个时候,盖兰变得更加像“白双柏”了,她几乎已经摆脱了盖聂对她的影响,开始更加主动,为自己做一些打算了。
韩非有的时候会调侃卫庄有一颗老父亲的心,对盖兰的事情如数家珍,就怕盖兰不能做到“成长快乐”,却还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成长并不快乐。卫庄知道这一点。当时流沙说是内外交困也不意外,他还要面对很多事情,无暇顾及盖兰,当然,他也不会认为盖兰会出事,毕竟盖兰现在关系到白亦非,白亦非不会坐视不理。
直到紫兰轩之围被解决,流沙受到重创,韩非被召入宫中,紫女不知所踪,张良被困在张府,他不得不辗转于外,和他的师哥一同解决玄翦的问题。很久之后,他才回到韩国,勉强找到紫女,这才得知盖兰被下了大狱,原因是“通敌”,韩国在当时面临着秦国的威胁,通敌这个罪名扣在她的头上几乎就是死罪,除了安心等死,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解决她的困局。
卫庄看着代表行刑的木片落在地上,不由攥紧了剑鞘,杀意不断在他身边涌动,可卫庄却迟迟没办法出剑。
自作多情地讲,他不能辜负眼前这个为他敢于赴死的人。
就在那一刀要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宫中来了旨意,白亦非愿意自己承担盖兰的罪名,韩王念在他曾经为韩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决定宽恕盖兰,当然,这一切是需要交换的,卫庄大概也能明白这一点。
在这之后,世间再无盖兰,只有白双柏了,无论是韩王、姬无夜,或者是白亦非、盖兰,这都是一场交易。
再然后,白亦非死了,为了表示对他的嘉奖,韩王特意对他进行了追谥,爵位和封赏一个不少,当然,白双柏不在,或许她已经死了,所以这些东西都无所谓。
当所有人都蠢蠢欲动的时候,白双柏又回来了,白亦非的白甲兵全部由她继承,她站在朝堂上,和姬无夜没事打打擂台,阳奉阴违,倒是没什么不习惯的,韩王也乐见其成。
没人知道她回来是抱着报复之心的。
卫庄偶尔会听到有人夸她“年少有为”,却渐渐习惯了这个人是白双柏,而不是盖兰。
卫庄在韩国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红莲出嫁那一晚,白双柏亲自来将军府“贺喜”,她亲手杀了姬无夜,让白甲兵把他的府邸铲平,打开姬无夜的库房搜了个干净。随后她上了一道折子,姬无夜荒淫无度,奢侈浪费,欺君犯上,甚至还有谋反之意,韩王早就想借机除掉姬无夜,白双柏要比姬无夜更加温顺,两人自然是一拍即合。韩国的大将军不仅就此身死,而且是身败名裂,只要和姬无夜有一点关联的人,都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在将军府的那一夜,两个人难得说了很久的话,大部分都是关于卫庄成为韩国的大将军之后,白双柏作为“血衣侯 ”绝不会过多干涉,卫庄想做什么,她都不会干涉,甚至会大力支持。
其实这些卫庄后来都记不大清了,唯一记得明明白白的就是她笑嘻嘻地说道:“卫大将军,合作愉快。祝你我功成名就,年少有为。”她笑得市侩,眼中却一点多余的感情都没有。“只是红莲公主,我要带回去,我需要公主。”
她真的“功成名就,年少有为 ”,知晓什么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卫庄却开始有点想念起盖兰了,怪不得盖兰总是嘀咕“人啊,就是贱”,卫庄现在也不得不赞同她了。
卫庄作为如今的大将军,本应该与她朝夕相见,白双柏却很巧妙地避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此时,他却察觉到自己有一丝后悔,真正改变她的就是那天刑场上没有砍断她脖颈的一刀。
假如在她刚到新郑的时候他就找到她……假如他年少有为知进退,才不会让她替他受罪。
可惜没有假如。
卫庄忽地想起还在鬼谷的时候,鬼谷子曾经想他们提出一个问题:
“在你们眼中,剑究竟是什么?”
盖聂和卫庄不约而同地回答:“剑是杀器,是孤独的。”
然而两人却在之后的回答中产生了分歧。
盖聂道:“剑不仅仅是用来逞凶斗狠,或者自保,更是保护他人的武器,剑或许很孤独,但它能为别人带来温暖。”
卫庄道:“剑自身最大的意义就是使持剑的人变强,而当你成为强者的时候,你就注定无法为他人带来所谓‘温暖’,这就是剑,这就是剑客。”
难分难合,难挽难留,剑客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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