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疾又道:“可就是……唉……”
曹御医:“……”
沈无疾叹完气, 又盯着曹御医看。
曹御医琢磨着这是让自己说些什么, 思来想去, 硬着头皮道:“其实公公也无需这样烦心,曹某看着洛公子那不染尘埃的模样, 恐怕也不是个耽于情、情|欲之人,或许更多还是重于……重于神交。”
沈无疾眼中一亮:“咱家也这么觉着!”
曹御医:“……”你果然等着我说这个吗?!
沈无疾又眼中一黯, 道:“可他不染尘埃, 咱家却是个俗人, 咱家……咱家想……”
不,你什么也不想, 你不要想!曹御医悄然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十分无助。
沈无疾想着想着, 玉一般的面庞便红了,眼角眉梢都透着绵绵媚意,欲语还休地看曹御医。
曹御医:“……”
“曹兄。”沈无疾开口叫他。
“……”曹御医背脊发凉, “不敢当,不敢当……”
沈无疾蹙眉:“你不愿认咱家这个兄弟也是自然, 咱家一个阉人……”
“不不,绝无此意!”曹御医急忙道。
沈无疾便又叫他:“既如此,今后你我便是异姓兄弟。私下里,我便称你曹兄。”
曹御医:“……”
沈无疾也不管他乐不乐意,自顾自道:“小弟的终身大事,还请曹兄多多上心。”
曹御医:“……”
沈无疾见他不说话,皱眉, 不悦道:“为难你了?”
曹御医忙道:“不为难,不为难,丝毫不为难,在下……”
沈无疾眉头皱得越深。
曹御医察言观色,忙改口:“愚……愚兄定当竭尽全力!”
沈无疾又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早了,咱家让人护送曹兄回去。明日里再请曹兄来复诊。”
曹御医抱着一匣子夜明珠坐在沈府送他回去的轿子里,满张脸上都写着生无可恋,此命绝矣。
姜还是老的辣,爹说得没有错,我真不该和沈无疾多来往,如今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曹御医追悔莫及地想。
在沈无疾与曹御医夜话时,洛金玉早已沉沉睡去。
被沈无疾这样一闹,他本就心力交瘁,西风又特意为他点了凝神安息香,他很快便入了梦。
梦中,洛金玉见到了他的母亲。
他顾不上礼节,急忙追上前去,如幼时一般扑入母亲怀抱之中,千言万语,一时之间都说不出口,最终竟只能趴在母亲怀中嚎啕大哭。
母亲又是慈爱,又是无奈:“男儿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你这样有负先生教诲。”
洛金玉心中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却忍不住。
他终究是在慈母膝下长大的孩子,母亲虽在学业与品格上对他严格,可又怜他无父,愧不能给予他更好的生活,在别处对他很是宠爱。加之洛金玉自小生得模样好,更有学问礼节,来往诸人多对他关切推崇,使得十六岁以前的洛金玉虽家境不好,却着实也不曾受过多少委屈。
也因此,十六那年的牢狱之灾,令洛金玉一夜间从人人仰慕的才子沦为阶下囚,使得他大受打击。更令他崩溃的是,他在牢狱中听到了母亲为他伸冤而一头撞死的消息。
那是君路尘故意让人捎带给洛金玉的消息。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洛金玉竟没了求生意志,水米不进,加之环境不佳,他在牢狱中大病一场,便想追随母亲而去,远离这污脏人间。
洛金玉混混沌沌地躺在草席上,只剩出的气儿了,忽然便被人扶在怀里,听得熟悉的声音,远远近近,有些飘忽:“叫大夫来!赶紧来!迟了我教你们全死了!”
那人发了一通火,声音又小下来,低声道,“洛金玉,你听得到咱家叫你吗?洛金玉……”
洛金玉没有说话,仍惦记着死。
那人竟也不顾他狼狈,将脸贴着他额头,似在自言自语:“烧成这样……快拿来!”很快,洛金玉滚烫的额头上便垫了一条冰凉的湿巾,那人仍嫌不够,催促道,“多弄两条,给他擦擦手心。”
洛金玉好受许多了,迷迷糊糊的又听那人叱喝道,“东厂是使唤不住你们了,咱家要护的人,你们也敢弄成这样,活得不耐烦了!”
那告诉了洛金玉他母亲死讯的狱卒忙着求饶:“沈公公,小的们也只是听命行事,死囚……”
“谁告诉你,他是死囚了。”那声音阴恻恻地问。
狱卒一怔:“这是死牢……”
“咱家与你打个赌,”沈无疾冷笑道,“你绝对比他早死。”
……
丑时的东厂里,小宦官送来酒菜,放到屋里的八仙桌上,正要为两位大监温酒,却听得厂公何方舟道:“不需你,下去吧。”
宦官便弓着腰退了出去,将门关上,隔绝了外头飘扬着的雪。
何方舟站起身,执着衣袖将酒壶提起,放入温酒的小炭炉子上,温和地笑道:“奴婢亲自服侍沈公公。”
沈无疾理也懒得理他,闷头继续喝酒。
“还是等酒温一些再喝吧,伤肝伤胃伤心肠。”何方舟忙伸手去拦着他,“你这又是何必呢,借酒消愁,愁更愁。”
沈无疾手中的酒杯被抢,倒也不发脾气,冷着脸,拿起筷子夹下酒菜吃。
何方舟坐在他身旁,也拿起筷子陪着吃,一面道:“刚说到哪儿了?”
沈无疾不说话。
何方舟想了想:“说到那狱卒……当时那人吓了一跳,恐怕也没想到你说杀就杀,话音还没落,剑就飞过去了。他那神情,我到现在还记着,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他本就长得和牛似的……”
沈无疾终于开口,冷笑道:“结果,又是你坏我好事。”
当时那狱卒以为自己就要命绝当场,却又听得人道:“无疾,洛公子要紧,为难这种小卒无用,你还得收拾。”
这人正是何方舟。
何方舟笑了起来:“洛公子说得没错,沈公公就是爱记仇。”
沈无疾瞪他一眼。
“你好武艺,剑出得快,我都险些没看见。好在,当时虽我迟了那么些时候出手,仍让剑刺入那狱卒心口几分,可好歹是挽回了他那条小命。”何方舟缓缓道,“我也不是为救这狱卒,只是你我皆知,这狱卒背后乃是君太尉,曹国忠那时在明面上与手握兵马大权的君太尉河水不犯井水,甚至还有几分忌惮,也正因如此,那些时日里,曹国忠再三敲打你,还有意将你调远去做差事,无非是怕你为了儿女私情强救洛金玉,得罪君太尉。谁都知道,你沈无疾沈公公是曹国忠最器重亲近的干儿子,若你打了君太尉的脸,君太尉自然连着曹国忠一起记恨,曹国忠又如何愿意呢。”
沈无疾仍不说话,冷着脸看温酒的炉子。
何方舟摸了摸酒壶,提出来,为沈无疾与自己各自斟了一杯,看着沈无疾仰头就喝,不禁叹了声气,继续回忆道:“可你这个没阉干净的情种,却如何都不肯放弃。你往日里是最听曹国忠话的,可为了洛金玉一事,你和曹国忠闹得不可开交,求也求了,跪也跪了,头也磕了,这都不算事儿,你竟还当着众位兄弟的面,和曹国忠吵了起来,将帽子一扔,说要去劫狱,无论成败,都与曹国忠无关!”
回想起这段往事,何方舟又有些好笑,也喝了一口酒,道,“曹国忠多好脸面的人啊,哪里拉得下脸,险些被你气死,当场令人扣下你往死里打,还是让我执刑。我也不敢糊弄盛怒中的他,结果,你就结结实实挨了那三十杖,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最后被曹国忠锁在房中反省。”
沈无疾冷声道:“没怪你。”
“知道你没怪我。”何方舟继续道,“就在这时,洛公子的母亲一头撞死了,洛公子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在狱中险些没熬过去……当时我便想,我该不该将这事儿告诉你。说句实在话,我真不想告诉你,无疾,你我一同长大,你虽脾性大,却从来都知分寸进退、轻重历害,我从未见过你那样失态。我一个自小入宫的阉人,从来都不懂书上所写的红颜祸水,可那时,我心想着,洛公子怕不就是你的祸水。”
沈无疾张了张嘴,想说“他是我的心,我的命”,却还是没说出来,只道:“你还是告诉了我。”
何方舟又叹了一声气:“我说完就后悔了。你可不知道你当时那样儿,前一刻还趴在床上快没气儿的样子,下一刻就下了地,往外冲。院子里的弟兄们联手都没拦得住你。”
沈无疾忽然笑了,道:“你当咱家不知道,你们也是有意放咱家走。”
“有意归有意,还不是被你吓得?”何方舟嗔他一眼,再给他斟酒,“我都说了,你可不知道你当时的样儿,红着眼,活像刚从十八层阎罗殿杀上来似的,不要命的动手。都是自家弟兄,谁愿意和你玩儿命啊。
最后把曹国忠都给惊动了,他差点儿被你气吐血,实在也是没法子了,只能让我盯着你,陪着你,一起去狱里看洛金玉。”何方舟摇了摇头,“只是可惜,仍不能立刻救洛公子出来,只能委屈他在里面待了三年,暗地里难免也有咱们顾不到的地方,想必还是吃了不少苦。”
沈无疾冷眼看着酒杯,嗤笑了一声:“君亓这老匹夫,咱家与他的仇有得清算!”
何方舟再度叹气:“我知道你要做的事,劝也无用,本也不该多劝,省得你听了烦,可是,你将我当作心腹好友,我对你也是言无不尽。无疾,洛公子是天上的皎月,你攀不到的。便是去水里捞,也不过是一场空,你又何必呢。便是你心中喜欢那样的人,天下之大,以你如今权势,另寻个有才学的,甚至有几分肖似洛公子的人,又有何难,也不是没人送过这样的礼给你,却被你给退了,你说你又是何必。无疾,强扭的瓜不甜,你伤了洛公子,最后难受的,不还是你吗?就说昨夜里——”
“我昨晚是一时大意!”沈无疾猛地道,“以后不会了!”
何方舟显然不信他,苦口婆心道:“无疾——”
“我都说了,我昨儿一时冲动,没有下次!”沈无疾皱眉,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怒道,“好心找你喝个酒,被你当驴肝肺,就你有嘴,哪天咱家烦了,拿你和西风那兔崽子的嘴一起剁了拌菜吃。”
何方舟:“……”
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你平日里和洛公子,也是这样说话的?”
沈无疾:“……”
沈无疾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又道,“自然不是,他是什么人,你算什么东西!”
何方舟的性情倒是好,也是习惯了沈无疾这狗脾气,知道他说话是这样儿,并不为此生气,笑着点头附和:“那自然,洛公子是什么人物,我又算什么东西,一个阉人。”
沈无疾听他这样说,反而又不满了,瞪他道:“咱家没说你!”
“我的沈公公哎!”何方舟能被他逗死,忍俊不禁地道,“沈公公哎……”
“叫魂呢?!”沈无疾骂道。
何方舟笑着道:“沈公公,您——您说,怎么就偏偏是您动了凡心呢。”换了别人,哪怕是个无根的太监,也不至于如这位沈公公一般情路坎坷了。无外乎这一路坎坷,大多是沈公公自个儿造的。
沈无疾继续瞪他,防备道:“你又想说什么?阴阳怪气的,怪不得外头人都这么骂咱家,便是你这样的家伙败坏太监名声。”
“……”何方舟道,“是,是,是我败坏了公公名声。”
沈无疾骂道:“说啊!你刚刚是什么意思?咱家看着你就不像说的什么好话,拐着弯儿骂咱家,当咱家听不出?”
“不敢,绝不敢。”何方舟恳切地道,“我的意思是,有朝一日沈公公若能娶得美人归,那实在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好事,我定亲手为公公缝制喜服与新房被褥,以贺公公大喜。”
何方舟曾在针工局当过差,闲来偷师,竟学了双面刺绣,乃是千金难求的宝贝。只是他凡事不爱出头,又是个慢性子,绣个手帕能绣半个月,除了曹国忠和沈无疾外,也没几个人知道他这手绝活。
沈无疾不屑地嘲笑他:“就你?绣个手帕能绣半个月,你做喜服和被褥,那不得十年八年!”
若不是他与洛金玉各自都不能生育,怕是孩子都满地跑了,何方舟还没把喜服绣好,呵呵。
何方舟但笑无语,心中道:就你这样儿,再过十天八天,洛公子就得被你气跑了,你用得上喜服?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塑料弟兄。
沈公公大概就是像那种失恋了给朋友发一堆语音,结果朋友听到最后,刚想帮着骂两句负心汉,结果就看到沈公公发来一句“他刚刚来找我,我们又和好了”的人。在线被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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