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少爷吴知正在书房里悉心擦拭着诗集, 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大哥与三弟的叫喊声, 不由得皱起眉头。
接着, 他大哥便夺门而入,叫道:“出大事了!你在这就好!你知不知道吴为干了什么?我让你平日里在家左右无事, 帮着看看他,你偏不听, 这下子麻烦大了!”
吴二少爷不耐烦地说:“你是老大, 长兄为父, 子不教,父之过, 你怎么不自己看着他?”
吴大少爷骂道:“你既然还知道长兄为父, 你老子让你看你弟弟, 你怎么不听?”
吴三少爷忍无可忍:“你俩什么意思!”
三人混骂一阵,谁也不肯让谁,吴大少爷毕竟是大哥, 最先冷静下来,爬上椅子, 站在上面大声道:“都闭嘴!听我说!再吵让老太爷听见了!都等死吧!”
两位弟弟顿时闭嘴。
吴大少爷叹了声气:“架留着以后再吵,先说正事。”他朝二弟告状道,“你当我想指责你?你知道老三干了什么吗?他傻子似的去弹劾沈无疾了!”
吴三少爷插嘴:“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要害死你全家的意思!”吴大少爷痛彻心扉地道,“你是不知道沈无疾是什么人吗?你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总知道曹国忠是什么人,连曹国忠都死在他手里,足以见得, 沈无疾比曹国忠更阴狠毒辣!”
吴二少爷皱眉道:“事到如今,骂他也没用,折子上到哪了?截回来……”
“二少爷!折子上了许多天了!圣旨都下了!”吴大少爷扼腕道,“沈无疾竟让他去晋阳邙山领兵剿匪!你当我怎么火烧屁股的来找你?我就说你平日里屁事不干,关在房里,屁事不知,还当我整天都在外面胡混。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咱们吴国公府式微,谁也瞧不上咱们三兄弟,只等老太爷一死,这戏台子就彻底垮了!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在外头和人称兄道弟的攀交情……”
“那你怎么也才知道老三弹劾了沈无疾?”吴二少爷犀利地问。
“……”吴大少爷一时语塞,恼羞成怒,“现如今你还要和我吵?老三的命你还要不要了!”
吴三少爷也急了:“你们究竟什么意思,我忍你们很久了,你们是拿我不当回事吗?!”
“你自个儿几斤几两,能不能心里有点数?!”吴大少爷骂道,“那邙山匪徒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从先帝到如今,先先后后的去了多少拨,又哪回不是损兵折将、灰头土脸地回来?还别说这回你得罪了沈无疾,谁都一眼能看出是他唆使皇上让你去的,倒是你死在那,也没人能把他搅和进来!你忘了爹是怎么被曹国忠害死的了?”
吴三少爷咬牙道:“不用你提醒!正因为爹被曹国忠那奸贼害死,致使我国公府一蹶不振,我才更要光复门楣,重振家威。哪像你俩,缩头乌龟,怕死怕得一个成天浪荡,另一个躲在府里当小姐,让人看国公府的笑话!”
“你——”吴大少爷气得两眼冒火,伸手就要来揍他。
“都少说两句!”吴二少爷左右架住,厉声道,“正事要紧,要打以后再打!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在这同室操戈,你们可真厉害!”
“没你厉害!”
“你——我不和你吵。”吴二少爷冷冷道,“你若想老三死,就接着吵。”
吴三少爷却不干了:“你——”
“兄长说话,哪来你插嘴的份!住嘴!”两位哥哥异口同声道。
吴三少爷:“……”
三人终于再度冷静下来,接着议事。
吴大少爷道:“总之,老三不能去。留在京城里,沈无疾还得顾忌几分,难以对他下手,可是若去了外面,可就是任人鱼肉的下场了。”
吴二少爷不可思议地皱着眉头反问:“你难道还觉得,在京城里我们就不是任人鱼肉的了?沈无疾若铁了心弄死老三,你当东厂编造不出咱们国公府勾结番邦的罪证?如今老太爷手中无权,国公府就是个空壳子,便是都知道沈无疾要诬陷咱们,又有谁能为了咱们和他争辩?话都听不清楚了的喻阁老,还是笑面虎君太尉?还是沉迷商贾之道的佳王?”
吴大少爷沉吟片刻,道:“君太尉怎么说也是老太爷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逢年过节,都还亲自来拜会老太爷,老三能有如今的好差事,也是君太尉帮衬出的,我琢磨着,他怎么也是顾念着旧情……”
“你可得了吧!我都不爱说你。”吴二少爷横了他一眼,“沈无疾还大年初一特地来咱们家拜会老太爷呢!”
吴大少爷嫌恶道:“他那是惺惺作态!”
“总之,除了咱们自个儿,如今谁也信不过,可别惦记着君亓还念旧情了。要我说,君亓恐怕比谁都更不愿咱们国公府崛起,否则他手上的兵权就难保了。”吴二少爷皱着眉头道,“如今之计,得先去沈无疾那,把老三得罪他的事解决了。”
吴大少爷道:“负荆请罪……”
吴三少爷立刻道:“我凭什么给他负荆请罪?我对得起天地良心!我既食君俸禄,便当为君尽职,沈无疾贪权弄事,荒淫无道,为了个男人欺上瞒下,欺君罔旨……”
“你住嘴!”吴大少爷喝道,“你倒是尽忠了,可忠臣卷上也不见得能有你这废物的名字!”
“你——”
“都住嘴!”吴二少爷道,“说正事!老三,大哥话糙理不糙,舍生取义固然是大节,可你这一事无成,于撼动沈无疾无半分益处,只平白增添了他的得意气焰,令文武百官更为忌惮他,你自己高兴吗?是英雄也得死得其所,而不是稀里糊涂的送死。”
吴三少爷悻悻然道:“若朝野无人发声,岂不更令他有恃无恐……罢了,我不说了,你们说吧,我是不如你们聪明,我听着就是!”
吴二少爷思来想去,长叹一声,道:“罢了,我去走一趟。”
吴大少爷与吴三少爷颇为惊奇:“你去?”
毕竟这位二少爷平日里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走水都难以令他出府一趟。
“谁让咱家人丁稀薄,我也就只有你们两兄弟了呢。”吴二少爷摇着头,叹息不止,“我去却不是见沈无疾,是去见……洛金玉。”
说起这个名字,吴知的神色有些微妙,眼中很是惆怅与惘然。
吴知沐浴更衣,提着一包茶叶,出了家门,拐过街角,便来到了沈无疾府门口,朝着门房客客气气地自报家门:“我是吴国公的二孙,名叫吴知。”
门房忙道:“世子爷……”
“我不是世子,叫我二少爷便好。”吴知道,“我此次前来,是为拜访洛金玉,他在太学院读书时,曾做过我的学生。如今听闻他出狱,我特地前来慰问。可否劳烦你代为通报一声?”
门房不动声色地道:“自然,自然。二少爷还请先在厅堂吃些茶果,洛公子身子不好,小的先去问个安。”
吴知见门房并未一口回绝,心中松了松,微笑道:“劳烦。”
门房恭敬地引着吴知去厅堂里用茶,然后赶紧地找西风小公公,低声询问:“我该怎么答?”
西风道:“干爹说了,只要干娘人在,不禁其他。那国公府的二少爷也不是什么歹人……你先去问问夫人,他若想见,你就叫人殷勤着帮他一同招待二少爷,别让干娘在故人面前丢了脸面,况且咱们府上难得来个正儿八经的客人,可别叫人说咱们失了礼数,干爹也没了面子……罢了,我亲自过去,在旁陪着吧。你先去问夫人。”
门房赶紧地朝中院跑去了。
再说洛金玉,他正在房中继续筹划逃跑之事,忽然门房在外说国公府二少爷吴知来探望他。
洛金玉一怔,沉默片刻,起身门口,道:“有劳引路。”
吴知吃着茶,心中也正盘算着事儿,就听到有人通报,他忙起身:“子石!”
洛金玉见到故人,百感交集,半晌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朝吴知行了个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吴知忙扶住他的手:“也就授过你半个月的课,在外腆着脸自称一声是洛金玉的老师罢了,实情你我却都心知肚明,何必行此大礼。”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洛金玉微笑着道,“学生那时家贫,几位先生对学生关爱有加,常赠学生衣物与书本,其中更不乏珍本古书,先生仍然慷慨外借,令学生得以宽裕修学,学生不敢忘却师恩。”
吴知也笑了:“他人学武的都说宝剑赠英雄,咱们拿笔的,便是珍本配才子了。何况也都是一些我兄弟几人不穿了的旧衣物,我还总觉着是辱你了,可送你新的,你又不肯收。”
洛金玉忙道:“先生此言,学生不敢苟同,学生……”
“行了,咱们几年不见,何必在这儿说那些虚的。”吴知道。
洛金玉笑了笑,却摇头:“也不都是虚言。”
“无论是什么,都且不说了,说起来没完没了,”吴知看一眼立在旁边的西风,不动声色道,“听闻你身子不大好,怕我留得久了,耽误你休养,那就不好了。”
洛金玉会意,对西风道:“西风公公,在下想与先生单独说会儿话,请问可否?”
他越是这样客气,西风越是心中惶恐,哪敢说不,忙道:“自然可以,奴婢是候着听公子差遣,方才陪在这儿的。公子与二少爷叙旧,奴婢这便去外头,您二位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奴婢一声便是。”
说完,西风朝二人行了礼,弓着腰退了出去。
见门被关上,屋内再无第三人,吴知才又开口说话。他敛了笑意,皱着眉头看向洛金玉,低声道:“你怎么想的?你本蒙冤入狱,名声已经污了,如今好容易出狱,你竟当着众目睽睽进了沈无疾府上,知不知道这事儿外头都传遍了?我待在国公府里不出门都知道了,可见——你莫非是指望他为你翻案?你真是糊涂!他倒是能为你翻案,他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错,他或许能与君太尉一搏也不错,可沈无疾给你翻的案,你觉着普天之下有多少人会信?你这是越翻越黑。”
洛金玉平静地反问:“先生当真是如此看待学生的?”
吴知一怔,半晌过后,叹了声气,悻悻然道:“不瞒你说,我刚听到这事儿时,是这样想的。可我转而又想,你洛金玉绝不是这样的人。可……唉,总之,你就是糊涂。”
“先生可知,沈公公为我母亲收殓下葬之事?”洛金玉垂眸道。
吴知点点头:“这个,我也知道。你母亲当时……说来惭愧,我得知此事,本想为洛夫人收敛后事,可那事背后是君亓他们指使,其中人情复杂,我没用,竟连这忙都帮不上。我正心急,听闻沈无疾已办了这事。只是碍着你的事,他没大办,却也没偷着藏着,终是让你娘体面地入了葬。你没别的亲戚,过往的朋友们也大多不知道这事,他便让东厂列了名册去抓……先是请,请不动便抓,愣是抓满了十桌,送了夫人热闹一程。”
“……”洛金玉心情复杂地道,“这个,我倒是不知。且有十桌,已算大办了。”
他在狱中只听说他娘被沈无疾帮忙葬了,却不知竟还有东厂抓人一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沈无疾行事……当真是毫无顾忌,任性妄为,骇人听闻!
“可你若是为此报恩,便更是糊涂了。恰因如此,你更不可亲近他,否则天下悠悠众口中,你和他……”吴知欲言又止,许久,隐晦地道,“子石,读书人自重清白二字。”
洛金玉沉默片刻,低声道:“自我入狱,便没清白可言了。”
吴知顿时呵斥道:“你在说什么荒唐话!洛子石——”
“公子,要换茶吗?”门外的西风听到里头的声响,心中担忧,立刻出言询问。
吴知惊醒,忙住了嘴。
洛金玉道:“不需。”
西风:“嗯。那奴婢仍在这儿候着,听公子差遣。”
吴知听出了西风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皱了皱眉,终是放低了声音:“子石,我恐怕得长话短说了。”
洛金玉道:“先生请说。”
“说来惭愧,”吴知道,“我今日来见你,是有事相求。”
洛金玉虽不知吴知能有何处要求助如今的自己,却仍是关切地道:“先生但说无妨。”
吴知叹了声气:“我那不成器的三弟得罪了沈无疾,为了沈无疾欺上瞒下,助你出狱一事,我三弟被人唆使着上书弹劾了他。沈无疾那小肚鸡肠的,你也知道……如今皇上忽然下旨,让我三弟去晋阳邙山剿匪。邙山匪徒之事,想必你也曾有所耳闻。至于我三弟……志气虽有,却天资委实平庸,让他去那种乱地,便是让他去死,还是客死异乡。吴国公府如今落魄,老太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手中早无实权,朝中又波诡云谲,浑水深不可测,我与大哥自知不才,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
说着,吴知面上发红,低着头,羞愧难当地道,“惭愧,我刚指责你,此时却又要求你代我三弟,向沈无疾求情。”
洛金玉先是一怔,张了张嘴,却不知自己能说什么。
常人或许会回答诸如“沈无疾不见得就会被我说动”之类的搪塞之言,可洛金玉却甚少搪塞他人,可便是可,不可便是不可,明明白白,干干脆脆,不为人情脸面而说些场面话。
而洛金玉心中想,此事对于沈无疾而言,大约也不是很要紧,以沈无疾的痴念来看,若自己为吴三少爷求情,恐怕沈无疾当真会将此事揭过,不再记仇。
可是……这岂不是自己又一次利用了沈无疾?
虽说他为沈无疾的痴念而倍感困扰,可即便如此,也并不能成为他毫无心结便坦然利用他人感情的借口。
吴知试探着问:“是否有难处?”又愧疚地道,“我知是为难了你,可我只有这一个亲弟弟……唉。若非是走投无路,我也不愿请你做这为难的事。”
洛金玉轻轻地摇了摇头,垂眸道:“吴三少爷身为人臣,直言进谏,弹劾权奸,乃是尽忠尽职,无可指摘。沈无疾为此设计报复,是他错。可说来说去,此事都是因我而起,沈无疾是为救我出狱,方才有了下文,我难辞其咎。”
吴知忙道:“子石——”
“我会代三少爷向沈无疾求情。”洛金玉安抚他道,“先生不必担心,我定尽力而为。”
吴知欲言又止,许久,他站起身,朝洛金玉拱手,恳切道:“多谢。”
沈无疾今日回府,刚到府门口,门房便跟了上来,压低声音道:“老爷,今日吴国公府二少爷曾来拜访夫人。”
沈无疾想了想,淡淡道:“那个书呆子?他好似是在太学院授过课,嫌班上权贵子弟吊儿郎当,和学生当堂对骂了几次,愤而回府,不教书了。这种人和洛金玉有些来往不奇怪。”
都是呆头鹅,想来很有话说。
门房又道:“他们说话时,将西风赶了出来,两人私下里不知说些什么,说了小一个时辰。”
沈无疾淡淡道:“他们读书人说话,西风在旁听着也不见得就听得懂。关起门,无外乎也就一起骂骂咱家,骂骂朝纲政事。读书人待一起,还能说些什么?就是骂。除了骂骂,还指望他们干得了什么?骂完了,他们也就舒坦了。”
门房跟着沈无疾往里走,继续道:“后来,夫人送吴二少爷到府门口,痴痴地望着那吴二少爷的身影,直到人走远……”
沈无疾的脚步猛地一顿,转过头,阴恻恻地望着他,道:“嗯?”
门房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低下头。
沈无疾警惕地思来想去,问:“那吴知长什么模样来着?”
门房道:“玉面书生,模样清俊……”
眼看沈无疾脸色一黑,门房继续道,“比老爷矮了许多,瘦弱得紧,风一吹,就能吹出去十里地的鹌鹑,一张面孔平平淡淡,和凉开水似的,若非老爷问,小的再过一时半刻,都记不得这么张脸了,哪有老爷丰神俊朗,长眉凤目,望之不俗,与夫人恰如金童玉童,神仙眷侣,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沈无疾冷冷地嗤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可有些人,就是眼瞎,瞧不见。”
门房赔着笑:“夫人是读书人,读书人脸皮薄,老爷多担待着点。”
沈无疾蹙眉,不满地反问:“咱家的人,要你来求咱家担待?”
门房:“……”
门房忍辱负重道,“小的嘴拙,小的这就去向总管领罚。”
“成天的正事不做,光罚你们就是了,还领着咱家的钱银,当总管都和你们似的没事做?”沈无疾将自个儿的钱袋子扔给他,“咱家这钱袋用旧了,赏你。”
作者有话要说:沈无疾:夸我。
洛金玉:滚。
沈无疾:好嘞!
连昨天的字数一起补上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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