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笑着说了一会儿, 展清水终于要被那五彩斑斓的尾巴扇子闪瞎双目了, 忙打断道:“时候也不早了, 等会儿各处还有当值的呢,人若都到齐了, 先将例会开了。”
沈无疾正被顺毛哄得浑身舒坦,忽然扫了兴, 顿时不悦, 瞪了展清水一眼, 皮笑肉不笑地怪气道:“还是展公公能主持大局。”
展清水懒得理他,便敷衍地笑了笑, 没说话。
司礼监众监们皆知沈无疾与展清水就是这样子来往的, 好时展清水哄着沈无疾, 不好时展清水也会煞煞沈无疾的神气,可却也不痛不痒,并不影响二人信任亲近, 毕竟谁也知道,沈无疾与展清水, 算上如今的提督东厂何方舟,御马监的那位,乃都是结过义的兄弟,当年同了生死,如今便共享权势。
当初展清水为曹国忠做事,却办事不力,曹国忠看不顺眼, 将他调去了北方寒苦之地守本朝皇室发迹地的祖陵。后来,曹国忠倒台,沈无疾上位,立即便将展清水找了回来,叫他坐这司礼监的第二把交椅。
就这样的干系,别人才不会贸贸然往里掺和,谁也没说话。
沈无疾毕竟今早得佳人关怀,吃得红光满面而来,又懒得在众人面前和展清水这可怜的孤家寡人一般见识,道:“也罢,听展公公的吧。”
众人这才应起声儿来。
司礼监的例会,来来去去也都是那么些事儿,除了事儿不同外,其他的,与内阁开会没什么太多的差别。
沈无疾收敛起旁的心思,斜倚着太师椅,双手搭在椅臂上,认真地凝望着说话的人,修长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怀中精致小巧的镂空香薰暖炉,却并没发出声响来。
他甚至不说话。
别看沈无疾平日里一句话的意思能说出七八句带花的词儿来,可当众人开会时,他便不爱说话了。他不说话,倒还好,说明他对底下人的行事作法没有意见,若他一旦开口,说话的人才会将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
这种时候,往往是展清水代沈无疾发言。沈无疾只听,听了没什么反应,展清水便领会了意思。
最终,大伙儿将事都说得差不多了,沈无疾这才开口:“都说完了吧?”
众公公纷纷点头。
“咱家有两件事儿要说。”沈无疾道,“一则,皇上日前有旨意,要派吴为吴大人前往晋阳邙山剿匪一事,想必诸位公公也都听说了。本朝的规矩,得派位监军太监随行,咱家今日里听你们诸位说了那么许久,各有各的差事要忙,倒显得咱家最为清闲,因此,这苦差事,就由咱家领了。与你们知会一声,改日也不必再推举人选了。”
众人陪着笑,自然没有说不许的。只是他们心里却道,本朝是有监军的规矩,可也没说非得从司礼监太监里挑人,宫廷内外许多太监都在呢,怎么都轮不着司礼监掌印去做一个监军,这可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还是展清水与沈无疾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弟兄,他又并不知吴为剿匪一事背后的深意,只与常人一般看来是沈无疾记恨着吴为弹劾他一事。展清水便觉得十分疑惑,又有些担忧,只是当着这些人的面,暂且按下不提。
沈无疾道:“第二件事儿呢,是个好事儿。皇上恩慈,准了设内廷学堂,让咱们抓紧办,办好些。”
此言一出,众位太监便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神色都挺讶然,又有些喜悦。
这内廷学堂与寻常的学堂一样,又不一样,它也是教授学生读书识字之所,可学生却是宦官们。
前朝曾办过内廷学堂,可不经几代便遭废弃,皆因朝野质疑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宦官向来便因身体残缺而备受非议,又时刻陪伴皇帝身边,深得宠信,便有许多人担忧宦官若再开了智,难免会愈发的弄权作势,将水往浑里搅和。
宦官们自然深觉遗憾。
哪里有人愿意好端端的挨那一刀呢,能忍辱过来的,大多是因家中贫窘,实在没了法子,才咬着牙受这一遭苦。既都贫窘到了这地步,自然也是没读过书的。便如沈无疾,别看如今生得一副娇贵小姐的模样,当初便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十足十的粗人一个。
可大家又都知道,即便是宦官,若想出人头地,也得是有出息的能干之人。一个字儿不识,便只能去洗衣扫地,谁敢让他去伺候贵人呢?就连沈无疾那样的造化,也是他先咬着牙,忍常人不能忍,绞尽脑汁地钻研经营,靠着何方舟教些浅薄学问,方才在曹国忠面前得了青睐,又练了一身武艺,在东厂做了几件好差事,最后又在先帝面前混上了眼,从此青云直上。
沈无疾年前便提起过这事儿,只是当时大家虽期待,却不看好。如今沈无疾忽然便说这事儿能成,大家伙儿都喜不自胜,纷纷道:“不瞒您,我那时听您说,心里就打着鼓,心道,这可不好办。”
沈无疾笑了笑,端起喜福刚送来的热茶,垂眸合着盏盖儿,听到另外的太监道:“沈公公开了口的事儿,你打什么鼓啊,记得敲锣就行——哪能有办不到的事儿!”
沈无疾仍没说话,喝着茶听他们在那奉承,过了会儿,展清水见也差不多了,便道:“你们说得,沈公公都成活神仙了。”
公公们立刻道:“那岂不就是活神仙了。”
“是啊,若不是沈公公,咱们哪能有今日的日子?”
“当初因曹贼的事儿,说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咱们几百个有名姓的太监,险些都被剿了。”
“您可还好,我那时是土已埋到了脖子根儿。我本就是得罪了曹贼才被调去河套监军,那儿又偏又荒……嗳,一点儿风声没听见,忽然半夜里,人还在被窝,就被刀架上了脖子,赶什么似的,将我与十几位同僚赶到一块儿,说要将我们一块儿烧了祭天,祭那些枉死在狗太监手上的人命!当时我便觉着此命休矣,只可惜死还是个糊涂鬼和冤枉鬼,我可把满天的神佛菩萨都求了个遍……眼看大乱,沈公公披星戴月地从天而降!岂不就是神仙?那可比神仙还仙。”
“嗳,说得这样玄乎……可让咱家说,活神仙呢,就没有,”展清水叹了声气,见众公公为自己胆大妄为的话而微微色变,也不着急,缓了缓才接着道,“活菩萨,这儿倒有一个。”
这下子,沈无疾忍俊不禁,含着茶水,噗嗤一下笑了,他将剩余的茶水吐回茶盏里,随手搁在小几上,横了眼展清水,嗔道:“咱家觉着,你是想伺机呛死咱家。”又道,“闲话少说些了,不够事儿干的?邙山剿匪一事,事关重大,咱家担子重,不敢轻怠,赶紧就得去准备准备了。内廷学堂的事儿,就由展公公协同诸位一起好好儿操办,咱们虽说没了根脉,可也自有些孩子们叫着干爹,就得也同人父一般给他们操这个心,别叫他们和咱们以前那样睁眼瞎着,不好熬。”
众人忙称着是,一阵阵地夸着沈无疾是活菩萨。
沈无疾见正事已说完,便起身道:“今日便不陪着诸位叙谈了,先忙事儿去,不敢懈怠。”
众人忙起身送他出了门,看着他远去,这才回去屋子里,又有人问:“展公公,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展清水笑了笑,神色却有些正经,道:“你们真当沈公公是神仙,想什么就能变戏法儿似的变出来?”
“展公公此言何解?”
“内廷学堂是沈公公向内阁担了明年五十万两白银的帐,方才说下来的。”展清水哼了一声,道,“咱家看他明年去哪儿弄五十万两白银。”他又道,“这事儿他本连我也瞒着,后来又不让我说给你们听,省得咱们跟着白操心,事儿也干不好。可我想来想去,还不如和诸位说了,省得总有那个别些人,成天里眼红巴巴,命比纸薄,偏偏心比天高。”
展清水说着,却也不去看面面相觑的同僚中任何一位,只低头端起自己的茶盏,嗤笑道,“连东厂是干什么事儿的都弄不明白,可别想着能攀上这个攀上那个,就能把沈无疾给取而代之了。他是嘴里含着黄连打金扇,您只想着打金扇威风,可哪愿意含这苦呢?”
司礼监的太监们终于听明白了展清水这番话的意思——这是其中有人起了异心,私下里勾搭权贵,被东厂给知道了。
他们既疑惑又惊讶,互相传递眼色,却仍不知是谁的胆子这样大,也不知既然东厂与展清水都知道了,那沈无疾必然也知道,怎么以沈无疾的性子,却不果断处置了那人,反而让展清水在这儿敲打?沈无疾这是转了性子?
展清水以袖遮面,喝下一口茶水,掩去微蹙的眉头。
他也不知道是谁干出了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沈无疾没说,何方舟也不告诉他。沈无疾只让他寻个时机把这人冷嘲热讽一阵就好。
展清水并不知道沈无疾这是想做什么,他常常不明白沈无疾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没打错字,沈公公平时给他同僚们的印象就是任性的沈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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