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客见这妇人和洛金玉如出一辙的冥顽固执且言语凌厉刻薄, 想起洛金玉曾给自己的种种羞辱, 便觉母子二人越看越像, 眼角眉梢俨然是一人,顿时新仇旧恨翻涌而出, 火冒三丈起来,用力甩袖, 斜眼冷笑道:“也恕我直言, 洛夫人, 做人切莫不识好歹。洛金玉平日里被捧得高了些,难免恃才傲物、年少轻狂, 便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几斤几两。可他不懂事, 洛夫人不能与他一样不懂事。我知你们孤儿寡妇,洛金玉没有爹教……可怜归可怜,那夫人你就得多教教他, 好叫他明白,还是得少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否则耽误了自己的前程事小,连累家人事大。”
这话说到最后,已经不是刻薄了,而是明晃晃的威胁。
洛母出身书香世家,自幼受诗礼熏陶,出嫁则嫁了当世出名的大儒洛阳山,夫妻恩爱, 相敬如宾,虽后来遭受了种种波折苦难,她不得不摘去金钗,十指泡入阳春水中,于市井之中叫卖过瓜菜,和乡野粗汉们打着交道,可她骨子里的清贵矜高却始终未消,如今见这人颠倒黑白,不仅嘲弄洛金玉的身世,竟还威胁自己,可见无耻至极,她素来再贤淑的性情,也被激怒,兼之难过,终于气急反笑,忍不住反唇相讥:“我也有一言要说给大人听。大人,损人不利己绝比不上损人利己无耻,还请大人绝不要做,否则叫人恶心事小,损了自家阴德事大。”
“你——”这人见这一介寡妇竟还胆敢还嘴,且还说得颇有道理,害他不知如何反驳,他哪里又会静心先反省自己,自然只一味忘了自己所做之事,自己先说之言,针眼儿小的心中只有这寡妇对自己的大不敬,这种被个无权无势无夫的弱女子羞辱的感觉便如火上浇油,令他勃然大怒,正要大骂出声,洛母打断了他的话,起身道:“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别说了,大人请,不送了。”
“你——”
“我再送阁下一言,”洛母望着他,淡淡道,“为虎作伥,终不是人所当为,不如诚思己过,回头是岸,为时未晚。”
“你——”
“不送,请。”
说客骂骂咧咧出了洛家这租来的破屋子,扭头见着院子里整齐堆放在一旁的柴火,忍不住一脚踹上去,看着柴火滚乱一地,又狠狠地往上吐了两口浓痰,这才觉得出了口恶气,心胸稍畅一些,昂首挺胸,正要傲然离去,却听得身后传来泼水的声音,便回头去看。
与洛母同租住在一个院儿里的妇人只知有穿着富贵讲究的大人与洛母说了会儿话,也没偷听,见人走了才出来,惊讶地看着地上的柴火,又正好见洛母将凳子搬到院中,往上面泼水,便问:“怎么了?”
洛母淡淡道:“凳子脏了,洗洗。”
说客:“……”
洛母洗完凳子,提着水桶与扫帚来到门口。
那说客本也不占理,刚在人家里撒了泼,又心知自己说不过洛母,心里便有些讪讪,却仍然强撑着,作出理直气壮之势,直挺挺地站在那不动,看这妇人能奈他何。
洛母只客客气气地对说客道:“劳驾让一让。”
说客下意识地下了台阶。
洛母弯着腰,将水往门槛上泼去,从门后拿来一个破扫帚,将水往外扫,仔仔细细地清扫石阶,却也并未故意往说客身上扫脏水,反而很是小心地避开了他。
可她此刻无论怎么样做,都无益于往这说客的心头扎刀子。他更觉难堪,认为自己无端便受了这蛮不讲理的妇人所予奇耻大辱,攥紧了拳,咬牙切齿道:“好!好!我算知道洛金玉那乖张狂妄的性情是怎么养出来的了,有你这好母亲!没爹的种就是这样……泼妇劣子……”
洛母闻言,站直了,望着他,露出恍然模样,道:“原来阁下父母双全,是我误会了,抱歉。”
“你……我不与你这粗鄙寡妇一般计较,污了我的名声!”说客说着,转身气冲冲离去。
而这些,都是锦衣卫看在眼中,一言一语汇报给沈无疾听的。
沈无疾当时听了便对岳母大人心生敬畏,他暗道,平日里还以为岳母再温柔贤淑不过,咱家还微服去过她铺子上买包子,与她攀谈间只见她慈蔼一面,还曾小小埋怨过金玉怎么就不如咱家岳母一般温柔些……如今看来,竟是一脉相承。
还好咱家当日买包子时没说自个儿是谁,否则岳母得知咱家正是那近日来死缠烂打……不,是苦心追求金玉之人,还不定如何对待咱家,当着熙熙攘攘的人面,咱家且只能受着,那可真是将脸面扔到地上,彻底不要了。
……
沈无疾如何又在心中有一番妄想不提,后来君路尘百般整治洛金玉的手段不提,光是那说客自个儿气不过,先后找了地痞官差去为难洛母,非说洛母卖的包子里有虫,又说有人吃了包子就闹肚子呕血的,或者往包子铺里放老鼠……都是沈无疾在暗中解决的。
挡了几次,沈无疾也烦了,觉得这人忒不要脸,一个大男人,为了些自己本就不占理的口舌之争,逮着个柔弱妇人欺负,真是白长了二两肉。
东厂里其他做事的同僚闲时说起这事,也都是白眼阵阵。
沈无疾左右也是个横惯了的,他看不下去,哪里会记得“不看僧面看佛面”这话,也不顾这人身后是谁,径直去了这人家中。
这人倒是知道沈无疾是何人,也知道沈无疾对洛金玉一片痴心苦求的笑柄,心中极是不屑,猜到沈无疾或许是为洛家的事前来,可他又想,自个儿身为君太尉的族人,连曹国忠都不敢得罪君太尉,他沈无疾不过是曹国忠的一条狗,也敢捅天?
这样想着,这人面上仍是露出虚伪的笑意,迎上前去,拱手道:“沈公公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
“你倒是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沈无疾打断了他的话,冷笑一声,阴森森望着他,“三宝殿,你也配?”
“……”这人见沈无疾开口便如此羞辱他,心中大怒,收起了笑,淡淡道,“那不知沈公公是为何而来。”
沈无疾冷眼看了看他,转身走去一旁的百宝阁前,伸手拿起上面的古董花瓶,手一松,看着花瓶落地,一声脆响,碎了。
“沈无疾!”这人急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咱家这就告诉你,咱家要干什么。”沈无疾一脚将百宝阁踹翻,听着上面的东西落地碎响声,他慢条斯理地捻顺自个儿垂在胸前的那缕长发,扭头望着这人,笑了笑,优雅道,“咱家今儿要拆你的家。”
说完,沈无疾双手抓起一旁的椅子,使劲儿往地上一砸。
椅子顿时散架。
沈无疾一眼不屑多看,转身到处乱拆,遇上纱幕挡了他,他伸手就将之扯下来,往地上一扔,总之是见到什么拆什么。
这人平日里自诩读书人,在太学院做事,又仗着君亓与君路尘的权势过活,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愣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一面叫下人去阻止发了疯似的沈无疾,一面自个儿也过去喝道:“沈无疾你失心疯了吗!曹国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沈无疾一脚踹飞一个下人,闻言转身,朝着这人走过来。
这人见沈无疾竟还面带笑意,只是越笑越显阴森诡异,不由得心中发慌,步步后退。
沈无疾将他逼到墙角,伸手就卡住他的脖子往上提,将他脚尖提离了地面,望着他涨成猪肝色的脸,冷笑道:“改日里君路尘给你全家发丧之时,咱家的干爹自然就会知道咱家做过什么,哪儿劳得了你操这份心呢。”
这人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记得挣扎。
可沈无疾的手如同铁钎子一般,将他死死钳住,甚至越收越紧,他几乎已觉得自个儿就要丧命此处了,忽然听到哭闹求饶之声,是他父母妻儿都闻声赶来前厅,在满室狼藉中仓促慌张。
沈无疾忽然松了手,冷笑着低头看抱着自己的腿死咬的小孩儿。这小孩儿见着爹有难,不管不顾,扑上来就咬沈无疾,一面抬眼用凶狠目光怒视沈无疾。
沈无疾哼了一声,卡住这小孩儿脖子,将他也提了起来。
那人终于逃离沈无疾之手,大口喘过气来,一见儿子在沈无疾手中,顿时大急:“沈无疾,那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人吗?!”
这家里的老人与妇孺也哭成一团,有求沈无疾松手的,有骂沈无疾毫无人性,连个小孩儿都能下此毒手的。
沈无疾伸长手臂,嫌弃地将双腿乱蹬的小孩儿提远些,笑道:“咱家无父无母,将来也不会有孩子,可生不出父母心肠来,咱家就只是嫌这丑八怪的口水弄脏了咱家新做的衣裳。嗳,这孩子可真生得丑,一看便是亲生的。”
这人见沈无疾癫狂如此,生怕儿子真被这太监掐死,情急中只能放下脸面架子,忍辱负重道:“下官刚刚对沈公公失礼,是下官的错,可错不及孩童家人,还望公公海量汪涵……”
“错不及孩童家人?”沈无疾却仿若听了个笑话,“到你这儿就是错不及孩童家人,到咱家的心上人那儿,便是老弱妇孺尽可欺了?”
“我……”
沈无疾猛地将这小孩儿往地上一扔,也不顾这孩子嚎啕大哭与扑上来抱他哄的妇人,两三步走过去提着这人的衣襟,瞪着眼睛道:“你这命短的狗杂种,咱家告诉你,洛金玉那种老实读书人,光靠一张嘴和笔杆子,唾沫星子都吐不到你头顶上去,可咱家不一样,咱家手上人命无数,这个月不记得上个月杀过的人叫什么!你不是骂洛金玉孤儿寡母没爹,不是觉着他家没人了就能肆意欺辱吗?咱家告诉你,洛家可还有咱家这个上门儿婿呢!你倒是再敢欺负一个试试!咱家今日里杀了你满门,明早上你家私造玉玺龙袍的罪状就能摆到皇上案前,皇上还得夸咱家一句办事得力,扼逆臣贼子于襁褓之中,你信,还是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公公现在都已经成熟稳重不少了,你们看他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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