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知与沈无疾难以正经说话, 洛金玉索性就自行滤过那些不当听的, 只说自己要说的:“公公若如此忌惮朝中之人, 那是否能朝外头寻人相助?”
沈无疾笑道:“好啊,咱家就等着你呢, 金玉,你刚也说, 你以前在太学院上过兵法课, 咱家也知道, 你无论哪门,皆是名列前茅, 这回正好也是送你回去晋阳祭祖, 你也恰好在旁帮咱家一把。”
洛金玉不由失笑:“公公当真是一箭不止双雕。”
沈无疾挑眉:“怎么?”
“原来你还在这儿等着我, 想令我重拾信心,也伺机为我之将来铺路。”洛金玉平静地望着沈无疾的双眼,道, “公公好意,在下心领, 可惜又要令公公一番好意落空失望。在下说过,在下如今确实再无意于功名前程。”
“你——”沈无疾也急了,“你怎么就说不听呢!咱家也说了……”
“公公之言,在下心中记得,也颇以为然,”洛金玉垂眸道,“只是家母一事, 令在下心结颇深,无法打开。”
“逝者已矣!”沈无疾皱眉道,“洛夫人见着你这样子,怕也要敲打你!”
洛金玉涩然一笑:“如此甚好,我……”他想起亡母,眼中一酸,低声道,“我想见她。”
沈无疾怔了怔,见洛金玉说着说着,竟忽然眼眶发红,落下泪来,不由得手足无措:“你这怎么说着就……你别哭!”
洛金玉急忙侧过身去,抬袖掩住自己丑态,将泪水拭去,道:“失礼了,让公公见笑。”
沈无疾只觉得自个儿的心都被拧出了水来,恨不能将洛金玉揉在自个儿的怀里好好疼惜,叫外头的风也吹不到他一丝半毫,哪还在意什么失礼见笑。他却又不敢在这时候再轻薄了洛金玉,叫洛金玉愈发伤心,以为自个儿是趁着他悼念母亲的难过之时行这不轨举动。
想来想去,沈无疾只能柔声道:“是咱家不好,忽然提起你的伤心事。”
洛金玉已擦去眼泪,放下衣袖,看了沈无疾一眼,又觉得羞耻无比。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的连几岁幼童都不如,实在是……实在是丢人。
沈无疾看出他窘迫模样,忙劝慰道:“你待母亲至孝,乃是至纯之人,为她落泪,不是羞耻之事,可别胡思乱想。”
洛金玉听他这么一说,脸上更热,低头不语。
“再者说了,”沈无疾又道,“你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你母亲又是慈蔼之人,与你母子情深,你便是有些依赖她,也算不得丢人的事,咱家还羡你命好呢。像咱家,极小便没了父母,独自一人,连他们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叫什么名儿也不记得,因此说起来,方铁石心肠,没什么感触。相较起来,还是你这样好。”
洛金玉见沈无疾为了安慰自己,连他的伤心事都说了出来,忙道:“多谢公公劝慰,我没事,公公不必……”
“都说了咱家是铁石心肠,其实说起他们,也没什么感触,你不必担心。”沈无疾笑了笑,温柔道,“倒是你,能不再难过就好。”
洛金玉点了点头,振作精神,道:“还是说回正事。”
见他如此,沈无疾哪里还敢多说别的半句,生怕他又难过,忙顺着道:“你是否有什么提议,尽管说就是。”
“一则,我无心仕途前程,二则,我虽然学了兵法课,却自己知道是学艺不精,纸上谈兵,不敢妄自托大,怕误了大事。可我想起一可信之人,觉得可以向公公推荐。”洛金玉娓娓道来,
“我有一位师哥,名叫明庐,乃是我启蒙恩师之子,他性情不羁,自幼不爱诗书,独爱兵书,可惜他因家世缘由,恩师不许他投身军中。后来他少年时拜了隐士高人为师,学习武艺,在江湖上好似颇有些名声。在下心想,邙山匪徒自命绿林好汉,想必与江湖有些牵扯,不若请我师哥出手相助,也省些曲折。何况,我师哥与朝廷没有前缘纠葛,想必也不会误了公公的计划。”
沈无疾听不得洛金玉夸别的人好,更听不得洛金玉一口一个“师哥”,叫得这么亲密甜腻,心中泛酸,不由得冷笑道:“什么明庐,听都没听过,哪来的名声。”
洛金玉倒是习惯了他这说话,并不以为意,想了想,道:“师哥因执意学武,被他父亲逐出家门,改了个名字行走江湖,也省得惹事牵连家中,难怪公公不曾听过他这个名字,但他后来的名字,或许公公有所耳闻。”
沈无疾不屑道:“叫什么?”
洛金玉认真地回答:“明月。”
沈无疾嗤笑了一声:“明——”他一怔,看向洛金玉,问,“什么?”
“明月。”洛金玉重复了一遍。
沈无疾想了想,道:“可是那位新任武林盟主明月?他是你师哥?还是恰好同名?”
这回轮到洛金玉一怔,反问:“武林盟主?”
沈无疾道:“你不知道也是自然,他做盟主时,恰好是你……”沈无疾略去这话,整顿心情,又问了洛金玉细节地方,一一对应,随后道,“那看来,赶巧上了,正是你那师哥。如若有他相助,也不算一件坏事。你与他关系不错?”
“以前尚可。”洛金玉诚实作答,“两年前,他从西域游历归来,方听闻我入狱的消息,潜入牢中要带我离开,我不愿意,与他争吵一番,他说不想再见我。”
沈无疾:“……”
洛金玉平静地道:“但公公无需担心,他与公公性情亦有相近之处,譬如爱说气话,可其实自己都从不当真。”
沈无疾:“……”
洛金玉又问:“公公觉得如何?”
沈无疾有些烦恼地想了会儿,道:“咱家倒不觉得如何,恐怕你那师哥会觉得如何……”
洛金玉不解道:“怎么?公公与我师哥有过交手?”
沈无疾的神色更为复杂,缓缓道:“原来他当年夜闯天牢是为了寻你踪迹……那后来他闹得京城人仰马翻,想必是因在你那受了气,这才报复。咱家当年就百思不得其解,这明月风流之名众人皆知,他向来专注风月之事,虽在江湖行走,却也从不惹朝廷官府的麻烦,怎么忽然像是吃错了药似的,先是夜闯天牢,没抓得住他,后来他又掳走重臣爱妾爱女……”
说到这里,沈无疾见洛金玉神色一变,不可置信道:“他——”
“别急!”沈无疾忙道,“他也只是为了搅和示威,并未玷污女眷。”可随即神色又有些微妙,道,“只是那些女眷中有人被锦衣卫救回去时,倒是反而对明月念念不忘……咱家记得,有家的闺女本是要应佳王的亲,可经此一事,闹着非明月不嫁。他家没法子,只得称她得了急病,退了佳王的亲。”
“……”洛金玉的神色也十分微妙,又很是茫然。
沈无疾想起后头的事,神情更是微妙,看了洛金玉几眼,欲言又止。
洛金玉察觉到了,问:“怎么?他还做了什么?”
沈无疾纠结半晌,一咬牙道:“没什么。”
可观他神色,绝不像真没什么。只是他既然不想说,洛金玉便没有追问。
沈无疾回想起那时众臣震怒,皇上为平息事态,施压东厂,令沈无疾尽快将明月这淫贼拿捕归案。可明月这人着实神出鬼没,且轻功一绝,武功也颇有境界,沈无疾无法,只得以身涉险。
他听闻明月爱美色,常易容混迹于青楼花街之处,专找那些最当红的花魁过夜,便自个儿扮成了新登台的花魁,在京城最大的妓|院里守株待兔。
明月还当真上钩了。他虽乔装易容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富商,可沈无疾眼尖,仍旧从他的举止细微处看穿了他的真身,又借着近身之时探得他身怀内力,便确认了他是那令人头大的淫贼。
沈无疾本打算先将明月灌醉再动手抓捕,胜算更高,可不料当酒过三巡,沈无疾正要动手之际,忽地被醉醺醺的明月一个翻身摁在床上,点了穴,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明月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他眼中清明,故作姿态,摇头晃脑地叹着气:“我本以为光是凭着沈公公这张脸皮在,我勉强也能吃一吃,可究竟我还是没有这癖好。”
沈无疾:“………………”
“唉,别这样看着我,我委实是只爱女人,就算你……是吧,你也终究不是女人。”明月又叹气,十分遗憾的模样,“我早听闻东厂沈无疾生得貌美如花,还心如蛇蝎,泼辣骄横,恰是我最好的那一口。因此我来京城里处理完要事,第二要事便是先去偷偷看过你,当时便在心中踟蹰犹豫过许久,实在也是过不去自己心里头那道坎儿,只能说我们今生无缘。”
沈无疾:“……”
明月又眯起眼睛,道:“不过我听闻沈公公倒是好男色,也不知你如今是否觉得遗憾,不能与明某做一宿夫妻。唉,明某常常伤人春心,也很是愧疚。”
沈无疾骂不出口,只能瞪着眼睛在脑内大吼:滚!干你大爷!咱家非得杀了你!你这混账!!!!!!!
这明月肆意羞辱了他一番,还找来屋内妆龛里的女子画眉笔与胭脂等物,在沈无疾脸上胡画了一通,更在墙上写下一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神女非真女,襄王遗憾去。不忍看你哭,来生再相聚。
下列一行小字:沈公公,来生别做太监。
待埋伏在周围的何方舟等人察觉不对劲,闯进屋内时,明月早已扬长而去,只留下气鼓鼓要炸了的沈无疾仍被点着穴扔在床上,脸上还浓妆艳抹,差点儿没让何方舟当场笑出声来。
好在何方舟及时收住,将人都赶出去,自己上前解了沈无疾的穴道,刚要开口询问,就见沈无疾蹦下了床,疯狂地摔东西砸家具,破口大骂明月,最终道:“把这破屋子给咱家拆了!现在就拆!不拆咱家就一把火把这儿烧了!”又抢过何方舟的佩刀,爬上窗子便要出去追明月索命,被何方舟死死拉住,苦苦劝道:“无疾,你先将脸洗了,你真要这么出去?”
沈无疾身形一僵:“……”
何方舟低声哄道:“我也让人追去了,怕他早也跑得不见了,你还是,去洗了脸吧。我去将墙上的字抹了,再让人进来拆这屋子,啊。”
“……”
沈无疾脸色青白不定,愤愤将佩刀一扔,转身去洗脸。
……
如今沈无疾听洛金玉提起这明月,回想起往事,忽然醒悟过来,为何当时明月要那样羞辱自己。恐怕是明月听说了自个儿苦苦纠缠……啊,不,是追求洛金玉之事,一并为洛金玉报这仇呢。
这么一想,沈无疾顿时酸溜溜的,阴阳怪气地朝着洛金玉哼了一声。
洛金玉忽然又见他这模样,不解道:“怎么?”
“怎么……”沈无疾冷笑道,“洛公子一口一个‘师哥’叫得可真亲热,想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
洛金玉:“……”
他茫然迷惑地望着沈无疾,“公公与我师哥有什么过节吗?”
“咱家与他倒是没什么过节,就是他与咱家过节大了!”沈无疾愤愤道,“怎也不见你叫过咱家一声‘哥’!”
洛金玉:“…………”
洛金玉:????
他更为疑惑:“我为何要这样称呼公公?我称他师哥,是因他乃我授业恩师的儿子,公公与我又没什么瓜葛。”
“咱家是与你没什么瓜葛,就他与你有瓜葛,谁知道你们有什么瓜葛!”沈无疾越想越气,狠狠一拍桌面,哽咽道,“你巴不得和咱家没有半点瓜葛!”
洛金玉:“……”
沈无疾见他不说话,更恼了,逼近一步,问道:“若有朝一日,咱家与明月都掉进河里了,你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洛金玉神色微妙,道:“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你别管!”沈无疾质问道,“你救谁?”
洛金玉为难且真诚地道:“在下不善水,恐怕公公与师哥都只能自救了。”
沈无疾勃然大怒,无理取闹:“借口!淹死了咱家,你好和他双宿双栖去!你何不现如今就杀了咱家!”
洛金玉:“………………”
他隐约可算是知道沈无疾又在闹什么了,可这实在也是令人啼笑皆非,不由得薄怒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那是我师哥!沈无疾你以为谁都与你一样?”
“是不与我一样,哪个能与我一样!”沈无疾闹道,“人家可是‘师哥’,咱家就是沈无疾沈公公!”
洛金玉无奈道:“你可不就叫沈无疾吗?且都称你沈公公。”
沈无疾嚷嚷:“你倒是叫咱家一声无疾哥听听!”
洛金玉莫名其妙道:“无疾哥。”
“呵,咱家就知道,人家就叫得哥,咱家就叫不得……”沈无疾后知后觉地一怔,望着洛金玉,“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洛金玉坦然且茫然地叫他:“无疾哥……”忽又觉得有些说不惯嘴,改口道,“我其实惯于称人为兄。”洛金玉无比恳切地道,“若公公不爱听,我今后便称你沈兄,可好?”
他心道,沈无疾恐也是每每被叫公公,便想起身体残缺之事,心中难受也是自然的,只怪自个儿不够体贴,无意之中又伤了沈无疾,却也是自己之过。自己若当真并无轻蔑太监之意,又何不一视同仁,叫得其他人为兄,就称不得沈无疾呢?
因此,洛金玉见沈无疾神色莫测地不说话,便又试探着道:“无疾兄?”
沈无疾眼神闪烁一会儿,背过身去,细细盘算。
洛金玉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
过了会儿,沈无疾回过身来,姿态高傲又矜持,道:“咱家喜欢被叫哥哥。”
洛金玉:“哦。”
他仍是茫然,这不过是一个称谓罢了,沈无疾怎么如此纠结?
可是洛金玉转而又想,沈无疾所思所想本就与常人总有大不同,这等无伤大雅的事,顺着他又何妨。
洛金玉正想着,听见沈无疾催促道:“你再叫咱家一声。”
洛金玉茫然地叫道:“无疾兄……无疾哥?”
沈无疾舔了舔嘴唇,口干舌燥道:“再叫一声。”
“……”洛金玉莫名其妙道,“无疾哥。”
沈无疾面红耳赤,道:“再叫一声。”
洛金玉:“……”
他再如何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也不知哪不对劲,左思右想,也没觉得哪儿说了不该说的话,便红着脸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沈无疾绷不住自个儿的笑,心里头甜滋滋的,想着情俗话本子里那些情哥哥弟弟之类,又是开心,又是扭捏,道:“往后,私下里你就这么叫咱家,可好?”
洛金玉不解其意,又体贴沈无疾向来敏感,便道:“在下于人前也不惧这样称呼公……无疾哥。”
沈无疾忙道:“那还是先别这样,私下里这么叫。”这等闺房亲密称谓,哪能让别人听了去,别人再见着金玉这懵懂娇憨模样,岂不会贼心大起?
洛金玉越发不懂他所想,但见他这样说,便道:“嗯。”又觉得此刻氛围格外怪异,便道,“还是说回邙山剿匪一事,公公若与我师哥……”
沈无疾立刻凤目一横,不满地看他。
洛金玉一怔,回过神来,满腹疑窦地改口道:“无疾哥……与我师哥若是有何旧仇——”
“没有。”沈无疾忽然展颜一笑,似春花盛放,满室生辉,温柔无比地道,“咱家觉得你说得十分有道理,不如咱们就请师哥来坐镇吧。”
洛金玉见他忽然态度大变,问道:“可是你刚刚——”
“嗳,说什么旧仇。”无疾哥宽容无比地道,“都是一家人。”
洛金玉:“……”
无疾哥在心中冷笑连连。
姓明的,咱家就让你亲眼看看,别说咱家是个太监,就算咱家是个死人,咱家也是死在金玉这株牡丹花下,做鬼都比你风流!
作者有话要说:作精无疾哥
明庐师哥:呵呵,上回给你的教训看来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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