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夫又一次被拽来了沈府。
他心中是极不情愿的, 因他觉得这沈府中除了那位洛公子, 其他人都有病, 且还是他难以治好的疯病。尤其是沈府主人沈无疾,便是将他几十年的满身医术都用上了, 他也实在无计可施。
可他不过一个大夫,被请又哪有不应之理。
于是他来了。
然后他看着前厅里的一片狼藉, 沉默了。
请黄大夫来的沈府小厮本也要沉默, 却猛然想起自个儿的身份, 急着表忠心,嚷嚷道:“老爷!你怎么了!黄大夫, 快给老爷看看!都流血了!”
黄大夫将心一横, 索性不去管别的, 就当自己是瞎的,闷头走过去查看沈无疾的伤势,却听到沈无疾骂小厮道:“嚷什么嚷!”又心疼地道, “黄大夫,劳烦你赶紧给金玉看看手腕, 他刚被狗给抓了,都青了,是不是碰着了旧伤?”
此时,前厅另一端的明庐也嚷起来:“大夫,你快过来,我这边有人晕过去了!他本就体弱,会不会死啊?”
黄大夫:“……”
他分身乏术, 只好看向当场中自个儿唯一信赖的人。
洛金玉迎上黄大夫的目光,蹙着眉,指向明庐那边,道:“还请您赶紧看一看那位公子,他似乎是自幼病弱,先前突发急症,极为难受,吃了药也仍是如此,又刚刚打了一架,昏厥过去了。”
黄大夫点点头,便过去了。
沈无疾心头一凉,阴恻恻望着洛金玉,欲言又止,最终低下头去,狠狠一锤椅子把手,气得抽噎起来,如打了败仗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没了所有的骄傲,委屈得要命,什么别的都听不进去,也都与他无关了。
他只知他什么都输了,没了洛金玉的关怀,就什么都是输的。
他只知他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傻子,竟眼巴巴将洛金玉的劳什子师哥请来,将洛金玉往别人怀里推,生怕洛金玉跑得不够快不够远!
与人家师哥相比,他沈无疾又能算得了什么?以为洛金玉给了几分好脸色看,便飘飘然不知所以了……好笑!可笑!可悲!
一个阉人,竟还为自个儿讨着了仙人一笑就沾沾自喜,就自以为是,就不记得自个儿几斤几两重,就以为能吃着天鹅肉了……
沈无疾越想越难受,捂着脸,趴在椅背上,哭了起来。
洛金玉分了分轻重缓急,请黄大夫先去看那昏厥的少年,再令小厮打几盆热水来,接着他自个儿去黄大夫的药箱里借了药粉,回到沈无疾面前,便见这人居然哭得抽搐不已,一旁的小厮劝都劝不住,不由得……一言难尽。
“沈兄?”洛金玉低声叫他,“沈兄?沈无疾?沈公公?”
沈无疾埋着脸,一面哭,一面哽咽着道:“你管我做什么?去看你的师哥还有那不知哪来的疯狗!”
他说完,没听见洛金玉说话,便以为洛金玉真要去看那两人,心中悲愤,扭头嚷道,“就让咱家死——”
沈无疾猛地这么一回头,就与洛金玉的目光对上了。他一怔,从洛金玉清澈的眼眸中看到自个儿此刻狼狈模样,又羞又恼,扭头又趴回去,捂着脸哭得更难过。
洛金玉:“……”
他为难道,“你也这么大人了,闹什么小孩儿脾性?”
“咱家无缘无故被咬了,还不能委屈了?”沈无疾哭着回道。
洛金玉也不知那小少年是怎么回事,想来想去,或许是真有疯病……他回头看了眼厅那边正救着的几人,朝沈无疾很小声道:“或许也有缘故,你来之前,那公子便发病了,你不要与他计较。师哥也说了,那公子是自小病躯。”
也许是羊癫疯之类,想想也很是可怜。
沈无疾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才不会去可怜那疯狗有什么缘故,他只知道自己被咬了,洛金玉还让大夫先瞧那疯狗,不先瞧自己,闻言又道:“那咱家平白无故就被咬了这么几口,咱家不痛的吗?他还挠咱家的脸,谁知道会不会留疤?曹国忠打咱家的时候都不打咱家的脸!”
“……”洛金玉拿着药粉,温言劝道,“因此我借了黄大夫的药粉,给你涂药来了,你若再闹,误了时候,万一真留疤了,岂不是不好?”
沈无疾一怔,回头看洛金玉拿着的药粉,心里好受了一些,擦了擦眼泪,却仍扭捏道:“哼,还以为你不管咱家了。”
洛金玉实在也对他这性子无可奈何,默然叹了一声,接过小厮拧干递来的热棉巾,拂开沈无疾的长发,叫小厮抓着,他则用湿润的棉巾为沈无疾清理伤口。因上次洛金玉自个儿莫名多出的咬痕缘故,他记得黄大夫处置此类伤口的步骤,便一一照做下来。
沈无疾低声道:“先弄脸上的伤,别留疤。”
洛金玉哭笑不得,劝道:“脖子上的伤自然更要紧。”
沈无疾哼哼了几声,倒也没说什么。
洛金玉为他包扎好脖颈上的伤,又握起他的手,去看明庐咬的印子。
沈无疾这下子倒是回过神来,反捧住洛金玉的手,便要起身拉他坐下:“咱家可给气忘了,你的手更要紧。”
洛金玉忙道:“你别乱动!”
“咱家——”
“我没事。没骗你。”洛金玉拉起衣袖,给他看自己的手腕,“你看,没什么,倒是你自个儿的手腕都被咬出了血,赶紧涂药。”
沈无疾看着他白皙手腕上已淡了的淤青,皱眉道:“哪叫没什么?你的手可不是我这粗手,你那手可精贵着呢。”
“可你想给我的手涂什么药呢?”洛金玉忍俊不禁,“你还是坐好,别乱动,我给你涂药。”
“哪还要你涂药?”沈无疾朝一旁的小厮恼道,“这是根木棍子吗,杵在这屁事不做,咱家买你们来当少爷的?!”
小厮极为委屈,却不敢辩驳——夫人要亲自为您涂药,小的哪儿敢抢活儿,您不还得生气吗?
见洛金玉要为小厮说话,沈无疾抢白道:“还愣着?你来给我涂药!”
洛金玉倒也不和人抢活儿,见沈无疾这么说,就将药粉递给小厮,和气指导他如何处理伤口。
为沈无疾涂药的事儿安排好,沈无疾忙着拉洛金玉坐下:“咱家给你揉揉淤青,散得快。来人,去拿咱家常用的那药油来。”他朝洛金玉道,“我偶会有伤淤青,用了一种药油很有效,是宫里做的。只是也不知你这细皮嫩肉的好不好使,姑且一试。”
洛金玉忙收回自己的手,道:“我自己揉就好,多谢。”
沈无疾知他是不愿被自己碰触,哀怨地看他两眼,又不说话了。
刚才还好,有些事儿做,如今没事可做,洛金玉看着沈无疾狼狈样子,觉得有些尴尬,便移开目光不去看,而是关注起另一边来,想了想,道:“我去看看那边……”
“不准去!”沈无疾急忙道。
洛金玉知他向来记仇,何况此事确实是他无辜,便不怪他小孩脾性,只耐心劝道:“他既已进你府门,便是你府中客人,无论如何,都不好置之不理,否则便是你失礼。”
“又不是咱家请他来的!咱家都不知道他是哪根葱!”沈无疾冷哼一声,阴恻恻望着那边昏厥中的宋凌,刻薄道,“可别是被疯狗咬了的,刚还咬了咱家,等会儿你过去,万一又咬你。”
他还要再说些刻薄话泄愤,却见洛金玉神色不悦,悻悻然又吞了回去,转瞬委屈道,“我脖子痛。”
“你脖子痛就少说些话,不要乱动,也不要动怒。”洛金玉担忧地说,“脖子本就是要害之处。”何况那齿印颇深,一看便是下了狠力的,若非是有深仇大恨,便只能是那少年却有疯癫之症,否则哪能这样。
沈无疾望着他,痴痴道:“可你若抱一抱咱家,咱家就是脖子断了,想必也不痛了。”
“……”洛金玉忍不住道,“沈兄!”
“不说了,不说了。”沈无疾越发委屈,扁着嘴道,“咱家也习惯了,在这儿和你卖什么惨呢,好似咱家第一回被狗咬似的。你不知,咱家小时候街头乞讨,与恶狗抢食是常有的事儿,不知被咬过千八百回呢。后来入了宫,也有贵人戏弄我,以看我与悍犬竞赛为乐,一年里身子不定能不能有两三天的全乎呢。”
洛金玉听不得这话,一听,心就是软的,明知沈无疾是故意朝自己说这些卖乖,却仍然为他的过去而心疼,心道,我自幼有慈母照料,先生也待我如亲子,哪里比得上沈无疾曾遭遇万分之一。他当时也不过是个懵懂幼童,颠簸辗转,最后还去了势,遭人耻笑长大,养成如今这乖僻怪异性情,也是有缘由的。何况,即便如此,他虽在小节上有许多欠缺,却仍能明晓大义,亦是难得。
这么想来,洛金玉待沈无疾的耐心温柔更甚,哄道:“那我不走近了,只问问我师哥,总也得知道缘由吧。”
沈无疾扭捏半晌,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却站起来,坚持要陪着洛金玉一同过去,省得那疯狗万一醒来作祟,伤着了洛金玉。洛金玉无奈,劝他也不肯,只好答应了。
两人便走了过去,沈无疾十分警惕,非要走在洛金玉的前头,皱着眉头问黄大夫:“怎么回事?他有疯病?”
黄大夫摇了摇头:“也不像,我诊他脉搏,观他神态,他确是常年病弱之躯,可这位公子给我看过小公子常服的药,并非是治疯症的,不过是些寻常的补先天体弱的方子。”他说着,看向明庐。
洛金玉便问:“师哥,这位公子是什么人?”
明庐见人多口杂,自然不会说,只道:“还是先给他安排一间房,让他好好儿歇会儿,熬了大夫给他开的安神药。”
沈无疾冷笑道:“你倒当这是自己家呢?丝毫不客气!”
明庐听了这话也不气恼,笑嘻嘻看一眼洛金玉,又看回沈无疾脸上,道:“哦,是我说错了,公公没错,这是公公家,又不是我师弟家。”
沈无疾一怔,急着抢白,就被洛金玉打断了。
洛金玉朝明庐道:“斗气的话过后再说,还是分轻重缓急吧。”又看向沈无疾,“可以暂借一间客房吗?”
沈无疾连忙道:“这就是你家,你做主就是。”
洛金玉也懒得在这时候戳破他这小心思,只顾着叫来小厮安排客房,赶紧着将仍在昏厥中的宋凌送去。
“这小哥引路,我抱他去。”明庐说着,抱起宋凌,跟着小厮往堂后面走,途经沈无疾身旁,听见沈无疾朝着自己刻意又得意地哼了一声。
明庐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你要得罪他的亲友?!喜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质问。
他连他自己的亲友都要得罪呢。展清水冷冷一笑,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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