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庐心道, 照理说, 他怎么都该偏向自个儿的小师弟, 毕竟那沈无疾是挺荒谬无聊,够死皮赖脸的。一个太监, 弄得比情圣还情圣的模样,真是闻所未闻。
当年在青楼里戏弄沈无疾时, 明庐虽面上笑嘻嘻, 可心里是很恼火的。
若不是打听知道沈无疾帮小师弟收敛了小师弟母亲的尸骨, 将洛夫人后事操办得还算体面,还帮小师弟奉养着祖父母, 更为了小师弟的事儿四处奔走, 算是真有些痴人的样儿, 明庐就不只那么戏弄这不要脸的曹国忠的阉贼干儿子了,索性就直接下手杀了。
为了这许多事,明庐便没以为沈无疾是故意羞辱自个儿小师弟了, 只是颇为嫌弃沈无疾,倒没有很恨。
可是, 今夜看了这一出戏,明庐隐约又有些没那么嫌沈无疾了。
一来,沈无疾在小师弟面前的样子当真有些好笑。
明庐走南闯北,识人无数,也见过惧内的,可还没见过沈无疾这么惧的。
且不说小师弟都不是沈无疾的“内”……人家惧内,多多少少是有些把柄被拿捏着, 或是河东狮吼,或是别的,可看洛金玉与沈无疾……也不知该怎么说。
何况,明庐也是第一次见自个儿小师弟这样子。
他这小师弟打小性情通透,秉性自然是再好不过,又被他爹与那些破书本圣人云给洗了脑子,立志做君子大儒,一举一动无不以标尺量着自个儿来做,虽后来多少有些恃才傲物,却也能说是这些书生难免的清高傲骨,除此之外,又何曾因为小事儿真和人撒过脾气?
遇不平事时,洛金玉是铮铮铁骨,写的文章直骂到人无地自容,可平日里他却又是再好相处不过的性情,很少为自个儿的私事与人争执,说圣人说的,什么君子持方之类。
明庐生性顽皮,爱戏弄洛金玉,洛金玉最多也就是皱眉说他几句,劝阻他不要这么做,说教意味甚于气恼。可洛金玉对着沈无疾时……
偏偏沈无疾还正吃这套,哈,你说这俩人……
二来,明庐自个儿是多情风流之人,抛去好女色与好男色这点不同,他瞧着沈无疾这为情所困的模样,忍不住就生了些亲近心思。
这么一想,明庐这荒唐惯了的风月老客竟还脑子一抽,觉得是自个儿的小师弟过于“无情”了。
你说,这都快二十的男儿了,还能为了这点子事儿恼羞,唉,纸都比他脸皮厚!难不成他还以为他自个儿是送子观音送给他娘的不成?
你再说,若金玉和我似的坦荡胆儿大,早将那沈无疾给戏弄回去了,只有沈无疾被气死的份,哪有自己被气的份?
唉,两只稚嫩童子鸡,还在这儿互啄得历害呢,尘土扬起了三丈高,阵仗大得很,叫人都不敢靠近。可你定睛再一看,嗬!半根毛都没啄下来。
在江湖中也是赫赫有名满身情债的风流浪子芳心盗贼明少侠颇是不屑地想。
转念,明庐又头疼起来。
无论怎么说,小师弟如今没有别的家人,自个儿被他叫了这许多年的师哥,当得上一句长兄为父。
以这块石头的性子,若没人给他操心,他这辈子可就别想成家了,怕能抱着那堆书过一辈子。
唉,我堂堂一个武林盟主,竟要沦落到找人给师弟说媒的地步?
唉,又能怎么办呢?也就这一个小师弟。
却不知道要给他娶位什么样的姑娘?
我身边多是风尘女子风情女人……这类自然不能给他娶。
那就是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女……好像,也和金玉格格不入。
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想必金玉欣赏这种女子,可我偏偏来往最少的就是这类女子……而且,仔细地想一想,金玉自个儿已经是一块硬石头了,再让他娶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话隔三步就听不见声儿的文静小姐,这一家子可就……那我未来的侄儿侄女必然打小就是个小古板。
明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想想他爹、洛金玉、他未来侄儿(女),这三人皆板着一张脸,三张嘴在他耳边说“你这不可”“你那不可”“你这样有失体统”……要死!实在可怕!
还不如围魏救赵,给金玉娶一位如我一般开朗活泼之人,将来侄儿(女)还有些机会不像我爹与金玉那臭脾气,我的形势还不算太差。
想着想着,明庐又想起了自个儿那早死的亲弟弟,脸上的笑意渐渐怅然起来,抬起头,又灌了一口烈酒,双目湿润,遥望着天上那轮皎月。
明月若是活着长大,今年二十一,也早就到了成家的年纪。
却不知他会是什么性情,娶个什么媳妇儿。
若是要听父母之命,照我家的规矩,那父亲必然会给他寻一位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就不知道他自个儿喜不喜欢。
母亲临终前对我叮嘱再三,道,旭儿,你长兄为父,千万要照顾好弟弟。
我当时应了好,她方才放心去了。可最终我却辜负了她的期待,独自逃生,留明月在那人间血狱里。
他那时候,刚刚学会叫哥哥,第一声叫的不是娘,也不是爹,而是哥哥。
可哥哥,却没照顾好他。
那声哥哥终究是白叫了。
……
明庐在屋顶上思念亡弟,而沈无疾则已经在偏房的床上翻了一百一千次,神情由埋怨到哀怨,由哀怨到恼怒,再有恼怒到痴情,接着到羞涩期待,也不过半个时辰不到的事儿。
沈无疾人已进了被子里,侧卧着,将脸贴在怀中的苏绣软枕上,闭着眼睛,只将这枕头当成是洛金玉本人,继续闻得洛金玉先前留在这儿的一丝半点体香味儿,越发春心荡漾。
洛金玉不爱熏香,身上总是一股子书卷纸墨的淡淡气味,有时候则是木头香味儿或草药味儿,刚沐浴完则是皂角味儿,总之都比寻常俗艳的熏香清淡又悠远许多。
沈无疾越闻越入了迷,将微红的脸颊在枕头上蹭来蹭去,似猫儿撒娇似的。
他倒也真是没骗洛金玉,他虽看那些话本,也曾看得他口干舌燥、心痒难耐,却还真没敢不论什么都将洛金玉放进去一通乱想。
有些故事……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敢对洛金玉想的,其实也早就壮着胆子,在前些时日癫狂时候对洛金玉做过了,正是将人搂着抱着,嗅嗅脖颈香气儿,亲一亲头发丝,与人十指交缠,蹭一蹭脸颊。
再多的,不敢了,也不配了。
沈无疾想到这儿,又从羞涩期待转为了满腹心酸,幽怨道,是啊,不配,哪儿配得上呢,人家鲜花插在牛粪上,好歹花儿还能长得更高些,到了咱家这儿,就是仙人踩了一脚……嗳,不说也罢。
天杀的曹国忠!
沈无疾想来想去,只好将曹国忠拎出来骂。
若不是曹国忠,他怎么会成为一个人人嫌弃的阉人!
可若没成为阉人……若没有曹国忠……自个儿又怎么能遇得上洛金玉这样的神仙?
沈无疾垂眸想道,若没有曹国忠,洛家在,明家也在,他这与明家八竿子沾不着的沈家一户也仍在,那洛金玉生下来就是钟鸣鼎食的小公子,自幼锦衣玉食,得父亲亲自教诲,想必才情要比如今更好,再加上洛金玉这天生的相貌气度与性情,哪里会受委屈羞辱,如今必然是名扬天下的大儒君子。
而我……我爹娘本就只是乡野间一农户罢了,若没有那场灭门之灾,我大概如今也是一佃户,面朝黄土背朝天,与金玉一生都没有相会,我倒是说不定能听见他的大名,他却连这世上有没有我这一个人都不知道。
这么一想,他自觉更是与洛金玉天生注定云泥之别,似是无论怎样都不相配,心中越发低落。
可过了会儿,他又收拾心情,暗道,若真是那样,我也无妨了。
若真是那样,金玉打小不必饱尝贫寒之苦,后来也不会遭受陷害,不必母子生死分离,他会父母双全,会过得很好,还没有我这么无耻荒谬的太监纠缠他与伺机施恩于他,叫他左右为难……
沈无疾几乎要将软枕揉进自个儿的身子里去了,翻来覆去,越想越辗转难眠,最终将被子踢开,起身,抱着软枕坐在床沿上发了好一会儿呆,心里越来越躁,将软枕放下,扯了身衣裳穿上,出门了。
明庐仍在屋顶上喝酒呢,听到声音,低头看去,就见沈无疾大半夜的出了屋子,朝沈府大门口去了。
沈无疾懒得抬头理明庐,明庐想了想,也没去管他突然做什么,收回目光,继续喝酒。
天牢深处,曹国忠仍旧被吊在粗铁链子上面,他正垂首睡着,忽然听到一声凌空破来的风响,习武之人的警觉令他立刻醒来,睁眼望去,下意识要闪躲开,可四肢都被拴着,哪能躲得开,硬生生被一道鞭子抽到了脸上。
曹国忠尚且有点儿懵,愣愣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沈无疾,眨了眨眼,血沿着脸颊滑到嘴里,闻到了腥味,也终于感受到了痛。他回过神来,破口大骂:“沈无疾你又怎么了!”
自前些时日他说了龙脉玄秘后,沈无疾已经有段时日没来理他了。
沈无疾不由分说,提起鞭子,又朝曹国忠的脸上抽了过去。
曹国忠:“……”
他又挨了一鞭子,拧眉叱喝,“你又想问什么!”
沈无疾当他不存在似的,没理他,低头看了看鞭子,冷冷地朝守在外头的狱卒道:“曹公公是来这里享福的吗?”
狱卒是个机灵的,一听这话,赶忙转身去换了一根有倒刺的鞭子来,接着又提来一桶盐水。
沈无疾扔了小鞭子,拿起倒刺鞭子,放进盐水桶里浸泡了一下,二话不说,扬手又是一鞭抽了过去!
这鞭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倒刺,抽过去再收回来,曹国忠身上便被生生撕开了皮肉,再加上泡过盐水,沾上模糊的血肉,痛得曹国忠仰头尖叫起来。
痛嚎完,曹国忠忍耐着骂道:“沈无疾你——你倒先说是什么事!”
沈无疾比他的声音更高:“咱家打你,还需要理由?!”
说着,又狠狠抽了一鞭过去。
曹国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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