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时无话, 殿内沉寂许久, 最终, 还是皇上开了口:“喻卿意欲如何?”
喻阁老缓缓睁开双眼,浑浊中显露出几丝清明, 道:“吴为上疏弹劾了司礼监掌印,就得查清楚他弹劾的是否属实, 若属实, 该罚的罚。”
皇上心中一惊, 看向沈无疾。
沈无疾心中却无比畅快。
他比谁都清楚喻阁老说这话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因为齐谦是他请出山的。看来, 喻阁老是被齐老给说动了。
沈无疾心中得意着, 面上却不动声色, 伸手将宝穗帽子摘了下来,捧着又跪了下去,似是受了辱不服气似的, 又似是仗着皇上宠信偏爱而有恃无恐似的,道:“奴婢请皇上做主。”
皇上压根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事先没一个人跟他通气儿,这下可急得呀!可又不能叫众臣看出他急,怕伤了自己威风,只好强作镇定,一时不说话,在心中思来想去的,居然忽地一下子想出了点头目, 目光从喻阁老逡巡至跪着的沈无疾,道:“你们都说到这份上了,好,那就查。”
……
沈无疾回到府中,门房迎着上去,讶异道:“今儿这么早?”看清了,更讶异,“老爷……”
只见沈无疾不似平日里整整齐齐出门又整整齐齐地回来,头上的司礼监官帽不翼而飞,长发没束冠,就这么简单扎着。身上穿的也非官服,甚至连司礼监常服都不是,而是一身极普通的淡青色素色宦官服,一看便是寻常小宦官穿的。
更令人且惊且疑的是,沈无疾身后还跟了十几个御林军似的人物。
连何方舟见着了也微微皱眉,却没问,只是关切地看着沈无疾。
沈无疾自个儿倒是神情自若,没理门房,朝何方舟道:“里头有锦衣卫,外头是御林军,咱家这府里固若金汤,看哪知苍蝇飞得进来。”
何方舟陪着他进了府里,回头看一眼御林军没跟进来,只是守在府外,便低声道:“又怎么了?”
“没什么,今儿开会,将吴为为洛金玉弹劾我那事儿又翻说了出来,喻阁老说要查清楚吴为弹劾事项是否属实。”沈无疾轻描淡写道,“因此我先待职在家,司礼监由展清水暂管着,你可高兴了,这段日子展清水有得忙,不会来找你麻烦。”
何方舟一怔:“可吴为弹劾的,是属实的啊。”
沈无疾嗤笑了一声,鄙视地看何方舟一眼,嫌弃道:“也就看着精明样儿。”
何方舟被他嫌弃惯了,并没把这句话放进耳中,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想借此机会,将洛公子那冤案翻出来重审?”
当日沈无疾叫锦衣卫去请齐谦出山,自然是通过了何方舟这边的,因此何方舟也知道些事儿,又想了想,“不料齐老还真能说动喻阁老。当时我还真有点不信,谁不知道如今的喻阁老是出了名的明哲保身,而齐老也一生都是与世无争的。”
“齐谦和他是少年朋友,终究是不一样的。”沈无疾淡淡道,“至于齐谦,在太学院时就极欣赏洛金玉,太学院罢课事后,我亲耳听他说洛金玉没错。后来,洛金玉出事,齐谦便紧跟着辞官归故里,绝非巧合。显然齐谦的心中是有气性的,并非面上那么与世无争。”
何方舟点点头,又道:“只是这关头,邙山的事儿还没解决,又将洛公子扯进来,你应付得来吗?”
“为什么应付不来?”沈无疾反问,“都是君亓的帐,自然是一次算清楚。”
何方舟又是一怔:“邙山的事儿,你有眉目了?也是君亓的帐?”
“八|九不离十。”沈无疾冷笑道,“原本还等着你那儿查查,不料他坐不住,自个儿跳出来,今日叫兵部那姓钱的发难,死活不肯让咱家去邙山,宁可叫谷玄黄去。当咱家傻子呢?这事儿若背后没他姓君的功劳,咱家的名字倒过来给你们写。”
何方舟倒也没有过于惊奇,毕竟朝中重臣来回就那几位,邙山幕后真凶必然身居高位,他先就能排除眼前这位最有嫌疑的“奸宦”沈公公,再往外数,也就心中有数。
沈无疾却忽然叹了声气,声音放低了些,向老友抱怨道,“其实本也不急着这时候将金玉那案子翻出来,你说得也没错,全涌到一处,咱家是有些头晕。若是换了几天前,喻阁老就算忽然说这事儿,咱家也有法子周转过去,待日后再提。”
何方舟好奇问:“那为何今日又不周转了?”
沈无疾又叹了声气,转头看了看中院方向,又看向何方舟,眉目间流露出再诚挚不过的一片真心,轻声道:“邙山的事儿万一能将君亓扳倒可怎么办?”
何方舟一怔:“这……这不更好吗?君亓失势,为洛公子翻案的事儿就更容易了。”
沈无疾却摇了摇头,道:“是容易了,却也不容易叫人相信了。世人只会觉得是我沈无疾趁火打劫,趁君亓失势的时候,利用我的得势来捏造真相,倒不会相信金玉是真清白了。”
何方舟半晌都没说话,只是用恍然又惊讶的目光望着沈无疾。
沈无疾又感慨道:“唉,和你说也是与瞎子看烟花。你心中又没牵挂的,哪儿能懂咱家心中忐忑,生怕他受了半点委屈。三年前咱家服了软,叫他生受了那些屈辱,至今都是后悔的,是咱家没用。若如今咱家还不能给他风光,咱家又哪儿来的脸皮再口口声声说爱慕他?唉。”
何方舟见他这愁眉苦脸的样儿,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着沈无疾不悦皱眉,忙道:“不是笑你!”
“那你笑什么?”沈无疾横眉质问,大有何方舟不说出个好话来,就要当场动手的意思。
何方舟笑着道:“奴婢这瞎子是羡慕洛公子啊。无疾,你真该将这番话再去洛公子面前说说。你沈公公用起真心来,就算洛公子是神仙,我想他也得动几分凡心了。”
沈无疾最爱听好话的一个人,此时听了这话,却倒是露出几分黯然之色,嘴上只道:“不和你说了,我去看看他。”他走两步,又停下,问,“我不在的时候,闹什么事了吗?”
何方舟将早上宋凌小闹那一场说了,又道:“后来就没闹了,那位宋凌用了早膳,倒是想去洛公子那,被明少侠给拽走了。午膳和晚膳,明少侠都管着宋凌,就他俩吃的,洛公子仍是独自在中院吃的。”
沈无疾听了却皱眉,很不满的样子。
何方舟好奇问:“怎么了?那儿不妥?”
“哪儿不妥?哪儿都不妥!”沈无疾怒道,“不和你说了,我先去看看!”
说完,他就推开何方舟,急匆匆大步朝中院过去了。
何方舟茫然地站在那儿想了半晌,也没想明白哪儿不妥了。
沈无疾匆匆进了中院,来到主屋门口,见门关着,更是着急,却犹豫一下,强自按捺住自个儿,将要推门的手收了回来,改成敲门,温柔道:“金玉,咱家回来了,你在屋里吗?”
没多久,门就开了,洛金玉站在门口,似是与平常没什么不同的样子,有礼地朝沈无疾道:“沈兄。”又客气问道,“可曾用了晚膳?”
“没,刚回府,进门就朝你这儿来了。”沈无疾笑道。
闻言,洛金玉微微一怔,又打量沈无疾这一番穿着:“那这是……”
他还以为沈无疾早回了府,洗漱过了,方才这么朴素。
沈无疾不在意道:“没什么。”又关切道,“你吃了晚膳吗?”
洛金玉欲言又止,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才道:“来福送来了晚膳,可我没吃多少,正愁。”
沈无疾听出了弦外之音,只觉心像是被猛击了一番,脸上一热,定定地望着洛金玉,激动道:“你的意思是邀我与你一起吃?”
洛金玉:“……”
虽说沈无疾猜得没错,可洛金玉却后悔了。
本不该那么说的,就只说一句“吃过了”就好,可是话到嘴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改了。想来想去,大概是今儿剩的饭菜实在太多,弃之可惜……可这也仍是不合礼数的,竟主动叫沈无疾吃自己的剩饭菜……
洛金玉想着想着,就反悔了,否认道:“不是,你想多了。”
沈无疾却笃定了,笑吟吟盯着他,目光极为火热,断然道:“你一定是那个意思。”
洛金玉避开他过于赤|裸的眼神,道:“不是。我今夜的膳食是中午吃剩下的,怎能待客。”
沈无疾听了这话,没骂小厮,因他习惯了。洛金玉这些日子因身子不适,间或会没胃口,吃得不多,还剩下许多饭菜,本该倒了,可洛金玉节俭,不愿意,非让人将中午剩的留到晚上再吃,若是晚上再吃不完,这才同意拿去倒掉。
“咱家又不是客。”沈无疾笑道,“这有什么的,左右你也吃不完,倒掉不是浪费了吗?多糟蹋粮食,好端端的,又没坏没脏。”
这话自然是故意对洛金玉说的,沈无疾多少也摸清了在一些事上要如何说服洛金玉。
果然,一听这话,洛金玉便松动了。
“好了,别说这么多,咱家的肚子都饿扁了。”沈无疾趁热打铁,蹙眉委屈道,“好饿。”
洛金玉索性也不扭捏了,侧身道:“请。”
沈无疾顿时笑得如同成功偷了腥的狐狸,丝毫没有掩饰的打算,当着洛金玉的面便得瑟起来,故作夸张地摇头晃脑朝屋里进去,双手还插着腰,高昂着脑袋,仿佛得胜的将军巡视攻占下来的领地。
洛金玉只好装作自己没看见他这样子,向守在门外的来福道:“烦请将饭菜再热一热。”
来福赶忙应了,叫来丫鬟,将屋内的饭菜端去厨房热。
人都出去后,沈无疾和洛金玉同时开口:“你——”
两人又都停下,沈无疾道:“你先说。”
洛金玉道:“你怎么这身打扮?和平日里不一样。”
沈无疾不在意道:“不是问过了吗,说了没什么,宫里出点变故,这几日让我待在府里候审。”
“……”洛金玉讶异道,“出了什么事?”
“嗳,没什么事。”沈无疾见他不信的眼神,只好道,“还是吴为那事。今儿说起邙山的事,就顺嘴说到了当初弹劾咱家的事上,喻阁老说还是得将此事查清楚。”
沈无疾怕洛金玉担忧,忙又道,“可你千万别急,这都在咱家掌握之中,就是咱家要这副局面的!”
洛金玉皱眉:“为什么?”
“不细查这事,要怎么将你的冤案翻出来呢?”沈无疾淡淡道。
洛金玉一怔。
沈无疾望着他在烛光下没有多少血色的消瘦的面庞,心中无限柔情升起,声音越发轻了起来,似乎是怕自个儿呼出的气都能吹倒面前的人,徐徐道:“案子一旦翻出来,咱家虽会尽力为你周寰,可说不定万一,若哪天要你出面,去大理寺或刑部,或别的地儿上堂,你千万别慌,也不必在意其他,就凭你自个儿心意,想说什么说什么,别管所谓该说不该说的,通通都说,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就是忍不住了要骂都是行的,只要别骂皇上与先帝,其他人,都能骂,总之都有咱家给你兜着,只要你能出了这口气就行,知道吗?”
洛金玉沉默半晌,道:“你以自己做饵,就是为了让我翻案吗?”
沈无疾凝视着他,轻声道:“还能为了谁呢?”
“非得闹到皇上面前,将事闹得这么大?”洛金玉问。
沈无疾道:“若非如此,哪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你当年是受了冤屈的?”他心疼道,“嗳,这些脏水也不该叫你知道的,可若不说,咱家又怕你有心结……当初君家有意毁你名声,将你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虽知道你的人就知道你是蒙冤,可更多百姓哪儿管那许多,听风就是雨的,心里就觉得你……因此,你若静悄悄翻案,哪怕自证了清白,君家仍能让这事儿不传出去,别人知道不了太多。咱家可不能叫你一辈子受人白眼,既要翻,就翻天覆地来一番,叫所有人都知道你受的冤屈。”
洛金玉想了想,道:“清者自清。若是三年前,我或许也会有沈兄这样的想法,可如今我母亲已经离世,我亦已无意功名,不在意这些虚名……”
“骗人。”沈无疾道。
洛金玉一怔,望着他。
沈无疾重复道:“你在骗人。”
“我——”
“你若真不在意,又何至于提都不敢提这件事,一提起来,就难受得饭都吃不下,躲在屋子里门都不出?”沈无疾咄咄逼人道,“你不必否认,否则你倒是告诉咱家,你今日为何午膳和晚膳都不陪你师哥和宋凌吃?”
洛金玉又是一怔。
“若是平常的你,绝不会这么做,因为你会觉得这是失礼。你与常人不同,常人或许会记恨早上与宋凌的争执,因此闭门不见,可你在真相不明前,宁愿相信宋凌与我皆是清白,因此你绝不会记恨宋凌为了父仇而失礼的事,只会更以礼节待他。”沈无疾道,“可你却偏偏这么做了,原因无他,因为你太难受了,难受到你担心自己会在宋凌面前失态,害怕自己与他再吵起来,索性就避而不见。”
洛金玉没有说话,半晌,收回目光,垂眸,
沈无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刚要开口,就听来福在外说了句“晚膳送来了”,便改口道:“送进来。”又对洛金玉柔声道,“先用晚膳,别凉了,省得又要热,再好的饭菜热来热去,也吃不得了。”
洛金玉点点头,随他入座。
坐好后,沈无疾关切地道:“金玉,你若实在吃不下,也别硬塞,就看着咱家吃,咱家也高兴了。”
洛金玉又点点头,见丫鬟们送来饭菜就出去了,没人给沈无疾盛饭,装着饭的福禄大碗又搁得离他更近,便也没多想,顺手拿了沈无疾面前的饭碗,想要给他盛饭。
沈无疾见了,却大惊失色,急忙站起来,伸手去抢饭碗,嘴里道:“你坐下!咱家来弄!嗳!你坐下,别动!”
本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被沈无疾这么一弄,倒成了多大的事似的,叫洛金玉无端觉得尴尬起来,半晌道:“你不要总这么小题大做。我的手也好了很多。”
“你的手无论怎么样,都不该干这种事儿。”沈无疾嗔看了他一眼,已经拿到了饭勺,手却停下来,侧头问道,“你吃吗?还是只再吃点菜?”
说来也奇怪得很,本来毫无胃口的洛金玉竟忽然有些饿了,闻言道:“吃些吧。”
沈无疾又很是得意地笑了起来,好似得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他给洛金玉盛了半碗饭,将碗递过来,温柔道:“你又不爱剩饭,怕你勉强吃完撑着了,就先盛少些,吃了还没饱,就再添。”
洛金玉接过饭碗,注视着他,真诚道:“沈兄总想得这么周到。”
洛金玉不是刻意说好话的人,他说这话是真心感慨。
沈无疾这人无理取闹起来是叫人恼得很,可他一旦体贴起来,就让人能感受到毫不作伪的暖意,这样的细心,若非发自内心,哪能有。
倒是沈无疾,大约是平日里受惯了洛金玉的斥责,如今忽然被他如此真挚地夸一句,居然脸皮发热,生出了莫名羞涩,看都不敢看洛金玉,嘴上反倒有些埋怨似的,嗔道:“嗳,难得咱家在你眼里,还有一处优点,可真难得!”
作者有话要说:做作沈无疾:哎呀,无缘无故夸咱家干什么,真是的,讨厌,别说了别说了\\\\\\
耿直洛金玉:哦,那我不说了。
矫情沈无疾:……展清水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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