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 沈无疾沐浴洗漱完, 犹豫再犹豫, 徘徊再徘徊,终究还是去了洛金玉房门口, 深呼吸,整顿一番心情, 刻意作出生疏客气的模样, 敲了敲门, 叫道:“洛公子。”
他喝了一夜的酒,也想了一夜, 决定不趁人之危。
他从来都不是君子, 可他所挚爱之人乃是世间最君子之人, 他愿意为了这人,努力让自己至少稍微像一点君子。
洛金玉正在踱步,听到声音, 忙去到门口,与沈无疾四目相对。两人各怀心思, 一时竟相对脉脉无言。
片刻,还是沈无疾先开了口,他有些讶异:“你今日戴了冠?”
洛金玉向来不爱束冠,一则是穷,以前不愿徒徒花钱买这东西,二则,他也不重这些花哨外貌的东西, 既为书生,便以朴素大方为佳。只是他戴不戴是一回事,沈无疾就爱给他添置这些。
“嗯。”洛金玉点头,道,“请进。”
“你——”沈无疾本能便要称赞他风姿潇洒,以往是白衣书生、凌雪傲骨,今日束冠,更多添了世家公子的气度。可话到嘴边,想起自个儿决意与他从此疏远,沈无疾便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沈无疾迈脚进去,虽憋住了称赞,却忍不住关怀:“用过早膳没?”
“今日起得早,还未到时候。”洛金玉也关怀他道,“你宿醉一场,是否要早些进食?”
沈无疾心中一慌,下意识道:“咱家才没……”
“不要逞强。”洛金玉道。
沈无疾讪讪道:“你找咱家有什么事要说?”
洛金玉一时没有说话,默然地深呼吸,又有些紧张起来,半晌才在沈无疾疑惑的目光中开口道:“沈兄见多识广,可知我朝官媒保不保男子与男子之间的婚事?”
沈无疾:“……”
沈无疾觉得自己酒还没醒,眨了眨眼睛,看着洛金玉郑重其事的模样,问,“你说什么?”
洛金玉道:“你听清楚了。”
沈无疾:“……”
洛金玉犹豫一下,又道:“我只知本朝不禁宦官与宫娥对食,却不知究竟是如何规矩,你……你的身份,可否与宫外人通婚?”
沈无疾:“……”
沈无疾:啥?你说啥?
洛金玉见他愣愣的不说话,鼓一鼓勇气,继续缓缓道:“我知你定觉得突兀惊讶,因此才以为自己听错。我是曾对你说过,我不……不好龙阳。可我思来想去……”洛金玉脸上微热,终究说不出自己回想了许久那事,忽然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很不妥之处,再者说,自己也未对女子动过心,说不定……
洛金玉自然说不出那些话,便略过这些,认真地问道,“沈兄,你有何想法?”
“……”
除了怀疑洛金玉也喝了一夜酒之外,沈兄没有其他想法。
洛金玉见沈无疾神色微妙变幻不定,也羞于催促,强作镇定、实则忐忑地坐在一旁,静静地凝视着他。
其实这也不合礼法规矩,寻常男女婚嫁,哪有自己去问的?便是父母高堂不在了,也是请媒人去问。
但两人皆为男子,又早就相识,大概,还好?
洛金玉将沈无疾望了再望,些许是因太过确定沈无疾会乐意与自己成亲,因此直觉便将人看得更亲近了,心情也有了许多的微妙。
他平日里甚少这样认真看沈无疾的容貌,也有些嫌沈无疾过于自恋皮囊,可如今细细看来,又忽然觉得,除了自己这样不解风情之人,寻常人若能有沈无疾这样的相貌,恐怕都是引以为傲的,并不能说是沈无疾不知谦虚。
洛金玉并非贪图美色之人,可如今看沈无疾,心中不自觉便涌现出许多诗词歌赋来,什么“荣曜秋菊”,什么“华茂春松”,什么“俊眉修眼”,什么“顾盼神飞”,什么“天生丽质难自弃”,什么……
他又忽然一惊,暗道自己如何竟也以容貌评人?实在肤浅庸俗。自古言之,娶妻娶贤,而沈无疾……沈无疾之性情是有些怪异乖僻,可论大是大非,他却未曾有误。沈无疾方才二十一,性子活泼一些,些许也自然,我师哥比他还虚长几岁,不也是外向之人吗?何况沈无疾倒也愿意听我说话,日后我略拘着他一些,也没什么大碍了。
十九岁的洛金玉如此慎重而宽容地评断着虚长他两岁的沈无疾。
沈无疾好容易回过神来,正要措辞回答,一抬眼,见着洛金玉再温柔无比地注视着自己的模样,心头猛地一颤,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了,甚至不记得洛金玉问了什么。
“你、你问了什么?”沈无疾尴尬问。
洛金玉温柔又认真道:“我问你是如何想的。”
沈无疾:“……”
我如何想的?我什么都没想!我在想你怎么回事!
他眼角有些抽搐,半晌才道:“你……你别和咱家说这样的笑话。”
洛金玉正色道:“终身大事,岂可说笑。”
沈无疾:“……”
他艰难地问,“你昨夜想了些什么?”他忽然想到,道,“是因为——”他见洛金玉有些羞的样子,不自觉也跟着羞起来,口干舌燥地“嗳”了几声,“你……嗳!咱家也不是第一回轻薄你了,怎么的这回就……”
那又如何相同?洛金玉在求学时住宿学校,曾与同学们通铺共寝,见同学们嘻嘻闹闹、勾肩搭背多了,虽自己不爱这样,却也觉得男子之间这样没什么,何况偶有同学睡相不稳,夜里翻身将腿与手之类搭在他身上的。因此沈无疾曾强行与洛金玉同床共寝,洛金玉心中更多是嫌恶这人怀着不轨心思强行用手段,没有深入去想。再者说了,这些时日以来,洛金玉对沈无疾知道得越多,感觉也变了。
而这回,嘴亲嘴……这样的事又岂是别的能比?洛金玉能与同学、师哥他们同床共枕、勾肩搭背,可万万不会与他们亲嘴。这绝非一回事!
“你也知你不是第一回了?”洛金玉忍不住回了这一句,又想起这是在议亲事,再度收敛耿直脾性,又温柔道,“你是怎么想的?”
沈无疾深深呼吸,道:“不怎么想,你也别想了。”
洛金玉一怔。
“无论你是怎么突发奇想,还是没睡醒……”沈无疾眼也不敢看他,起身背过去,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狠不下这颗心拒绝了,人生中难得一次的君子都做不成了,“以后别再提了,你也知道咱家对你的心思,你说这样的话,对咱家而言,就是火上泼油,你再撩拨得两次,可、可就不止昨日那样了!”
洛金玉见他提起昨日的事,脸又红了些,也越发坚定,道:“既如此,为何我求娶,你竟拒绝?”
沈无疾:“……”
什么“求娶”都来了!?这……这……嗐!这呆子是昨儿吓傻了?!
“你怎么忽然说这个?”沈无疾回头看他一眼,飞快地又转回来,慌成一团,道,“可是昨日将你惊着了?”
“是有一些。”洛金玉诚实道,“因此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们应该慎重对待此事。”
沈无疾:“……”
他几乎是求这小祖宗了,“咱家给你认错,咱家以后离你三步远,你别想了,咱家慎重地向你认错,是咱家无耻——”
“虽你确实不对,可我也有不妥,你本就是痴人,对我一往情深,我明明知晓,却仍与你朝夕相对,纵容放任你平日言行,岂不在你眼中,我也有欲拒还迎之嫌?”洛金玉默然叹息,自责道,“我这人不解风情,不谙情爱,不晓人情,确没在当时想到此处,绝非故意为之,请你不要误解。”
沈无疾嗫嚅道:“咱家没误解……”
“可虽非故意,却也做了。”洛金玉认真道,“因此我要向你道歉。你的错误言行,我也有许多责任,绝不能推卸于你一身。”
“……”沈无疾道,“既然咱家与你都错了,索性不提这错事儿了,一笔勾销!”
洛金玉摇头:“我想了许久,也曾这样想过,却终究觉得,这样非正人君子所为,有无耻之嫌。”
沈无疾:“……”
他想起曹阡陌说洛金玉死心眼儿……还就是个死心眼儿!再没见过比这更死的了!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揣着手,暗自捏了自己几把,无奈之下,回过身去,道:“金玉,你听咱家说,这事儿无论是谁错,无论怪谁,也不至于如此。这世道是重女儿贞洁,可你我都是男子。”
洛金玉却不赞同道:“若男子自身不以身作则重视贞洁,又何来颜面苛求女子如此?再者说,你我皆是男子,已占了便宜,这世间男婚女嫁前,又哪里能朝夕相处这么久?就连……那样,也是成亲之后才做得。遑论你我同床共枕多日,无论怎么说,都该成亲。”
沈无疾:“………………”
洛金玉皱眉:“你今日十分奇怪,一夜之间,你遭遇了什么?”以沈无疾往日性情,只有立刻说好的,没当场闹着就地成亲,已算是懂事了,怎么竟推三阻四,不愿意了?
沈无疾:“……”咱家还想知道你遭遇了什么呢!
他板起脸道,“明明奇怪的人是你,平日里死不肯从了咱家,今日忽然说要成亲……”
“这不是你向来所求吗?”洛金玉耿直地问。
沈无疾:“……”
是,这是他向来平生所求,他甚至觉得,若能让他朝如愿,夕死亦可。可……可曹阡陌与明庐的话在他脑海中交织不断。
最要紧还是曹阡陌的那席话。
曹阡陌说,洛金玉如今不过是因母死而移情罢了。
因他待洛金玉殷勤亲热,所以洛金玉不知不觉中,有些依赖他了。
说到底,洛金玉不过是生病了。
一位病人高烧,烧糊涂了,说要将万贯家财送给路上的叫花子,仅此而已。
叫花子自然能说要,只要这叫花子脑袋没毛病,都会说要。
可沈无疾……沈无疾这叫花子根本来不及多看那万贯家财一眼,他心里只有这位病人,他为这位病人心痛,痛极了!
好端端那样一位风光霁月的神仙,怎么能遭受这些劫难?贼老天何其心狠,怎么敢让他受这些苦?!
洛金玉还要说话,被沈无疾打断了。
沈无疾平静道:“无论如何,此事都不要再提。金玉,咱家知你重情义,你或许感激咱家对你所谓恩情,甚至感念咱家对你的痴心真意,咱家知道你有如此心意,已是够了。咱家不骗你,也骗不过你,咱家过去,如今,以后,始终都对你一片深情,永愿为你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只要你一声令下,咱家甘为牛马走狗受你驱使,可你永远无需为此回报咱家任何万一。只要你好好站在那,继续做你神仙一般的洛金玉,走你该走之路,做你该做之事,为百姓、做贤良、留青史,就够咱家含笑九泉了。”
洛金玉怔住,许久没有说话。
沈无疾见终于镇住了他,也说不出自己此时此刻心中是何等滋味,只知前功不能弃,继续道:“昨日咱家又胡搅蛮缠了,叫你发了誓,那誓是咱家逼迫你发的,不算数。喻怀良老谋深算,轻易不会出手,他如今既被齐谦说动,强为你出了头,怎么也是极欣赏你的。待你冤情洗清,再入考场,顺理成章成他门生,咱家猜他不是将孙女儿嫁你,也会为你寻其他大家闺秀。曹国忠已倒,皇上需要亲手扶持一批新近入朝、根基浅、却又最好拿得出手的年轻官员为己所用,我已向他提议过查找当年受曹国忠所害的忠良贤臣之后,恰好符合他所期待。届时,第一个翻的,便是你洛家的案。洛大人清誉满天下,你自己也是年少有名,你入朝后,谁也会待你敬重。再往后,你前途不可限量。所以,有些不该说的话,你再别说了,明白了吗?咱家也吩咐下去了,日后来福他们,不会再乱叫你。”
洛金玉仍然怔怔地看着他。
沈无疾见他许久不说话,犹豫一下,不敢多看他,转身匆匆地出去了。
洛金玉又发了好一会儿呆,面上懵懂又茫然。
沈无疾于他而言,是一篇极难读懂的文章。明明是沈无疾先百般纠缠,闹着叫着要做夫妻,他不愿意,沈无疾就各种胡搅蛮缠,可如今他愿意了,沈无疾却又说东说西,不愿意。
若说不愿意……若是沈无疾突然间移情别恋,也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沈无疾又说没变心,却又一面不愿应亲,为什么?只是为了……喻阁老?
洛金玉想来想去,想起昨日沈无疾忽然提起那位喻阁老的孙女儿“喻皎皎”,言语举动中似乎极排斥这位喻小姐,今日又重提喻阁老对自己的赏识,莫非,沈无疾从喻阁老那得出了些风声,那喻阁老还当真有意要为自己做主婚事?
且听沈无疾话里话外,喻阁老有意重培自己。
洛金玉虽不明朝中具体形势,却大致也知道,喻阁老这类重臣流派,再如何与沈无疾面上交好,内里也是绝不能真成自己人的。且沈无疾也不重自个儿形象,在外怎么看都是奸宦一类,谁与他真心亲近,必然会被打上阉党一派的烙印。届时,不一定就在朝中无路可走,但也绝没有入喻阁老门下的可能了。
洛金玉并不知道沈无疾更多是耿耿于曹御医所说的“移情”一事,只当沈无疾是为自己名声着想,他大致“理清了”沈无疾的想法,默然叹息,起身向外走去,去到沈无疾窗前,与坐在那发呆的沈无疾四目相对。
沈无疾:“……”
今日这洛金玉忒不对劲,居然还追出来了?!这是他轴劲儿上来了吗?
洛金玉其实还真是骨子里那轴劲儿上来了,他既已说服自己,要和沈无疾成亲,又见沈无疾一心为自己着想,竟宁可自伤,越发坚定心意,对沈无疾道:“我知你是怎么想的,可我并不在意。”
沈无疾:“……”
“我本就再无心仕途,如今翻案,也是你暗中为我所做,我若事先知情,便会劝你不必再徒劳费力。只是事情已有,又牵涉到你,我才心想,翻便翻吧。其实,于我而言,翻与不翻,已没有任何意义,就算证明了我的清白,时光也回不到三年前。”洛金玉淡淡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犹豫一下,又补充道,“自然,若你想让我入朝为官,翻案过后,待一些事了,我愿意为你去参加科考。”
洛金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他想到,虽沈无疾家底殷实,可到底自己也是男子,哪有什么也不做,靠吃沈无疾俸禄生活的道理。可自己一介书生,百无一用,手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好,若不为官,大概只能开设私塾教书了。开私塾倒也是一件好事,他自认为官也是两袖清风,恐怕和做私塾先生,在收入上也差不了许多。只是,若沈无疾更喜见他为官,并非违背道义伦理之事,他就也不妨从善如流,夫妻之间,大约也该这样相互敬重意见。
沈无疾:“……”
洛金玉温和道:“我知你惧人日后说我攀附阉党,可是这又如何?你又不是曹国忠,阉党不做祸国殃民之事,又如何该被这样辱称?若没这样辱称,你也不过司礼监掌印,实在要说,也是说我攀附司礼监,可司礼监与内阁及百官皆乃皇上所设官职,难道我攀附内阁,就要比攀附司礼监更高人一等吗?”
沈无疾:“…………”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但细想起来,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接着,洛金玉认真无比地道:“何况,若你仍有乖僻行为,我私下里阻不住你,定比吴为大人参得你更狠。我本意绝不愿攀附任何党派,无论是你沈公公,抑或喻阁老及任何人,我为官只为忠君善民,任何官员提出举措是对,于社稷有益,我便赞同,举措只为私心,陷皇上于不义、百姓于水火,我便反对到底。到时,所有人也会知道,我洛金玉无党无派,于政事上孑然一身,如此而已。所以,你的那些担忧,皆是多余。”
沈无疾:“……”
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可终是没打断洛金玉,因他隐约见着了洛金玉眼中的光芒,从洛金玉说“我本意绝不愿攀附任何党派”始,或许洛金玉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隐隐间,似乎三年前那个傲骨凛凛的洛金玉又回来了。
只是,这闪烁不定的光芒在洛金玉眼中出现的时候不长,仿佛在风中飘忽的微弱烛光。
说完那几句话,那烛光又暗淡了回去。
洛金玉看着沈无疾,彬彬有礼地问:“所以,现在你愿意与我商议婚事了吗?”
沈无疾:“……”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出现了错觉,错觉在洛金玉这份彬彬有礼中,仿佛暗藏了“你休得再许多废话搪塞扭捏,左右要成的事,浪费时间做什么”这样的“杀机”。
沈无疾:“……”
一定只是错觉。他暗自思忖道。
作者有话要说:昭君情感专栏今日来信:
有一个男人天天说喜欢我,现在我们还()了,他主动的,但我也没拒绝,于是我说要结婚,但他又不了,我觉得他这人好生奇怪。
昭君:他是渣男。
襄王:再观察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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