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小说:大命 作者:Your唯
    君府书房里, 君太尉神色专注, 正在擦拭一柄剑。这剑乃他年轻时候所持, 随他出生入死许多回。

    君路尘站在一旁,有些畏惧太尉, 竭力鼓起勇气,道:“沈无疾在众目睽睽下那样待若广, 若广这孩子爱面子, 如今将自己关在房中, 门都不愿出了,恨不得一死。”

    “也就是说还没死?”君太尉头也不抬, 淡淡道, “那你等他死了再来说。”

    “……”君路尘急忙措辞道, “太尉!虽则君若广也是有些莽撞了,可沈无疾他打的是太尉的脸面,否则我也不敢来请您出面。京城之中谁人不知君若广乃是您的子侄, 那沈无疾——”

    “你也说京城众人皆知君若广是我的子侄,”君太尉截断他的话, 淡淡道,“如今喻阁老要为洛金玉翻案,君若广上赶着去打喻阁老的脸,怎么不想想我要怎么见喻阁老?”

    君路尘嗫嚅道:“若广只是和洛金玉寒暄几句……”

    “若清近来如何?”君太尉忽然问,“回家了吗?”

    君路尘一怔,声儿越发小下去:“这孩子不懂事,还在外头待着, 自小惯成这样,但我也让人暗中照看着。如今他在给一户人家做上门先生,唉。”他自觉有些丢人。

    “知道了,你先回去。”君太尉道。

    君路尘迟疑着,见君太尉身旁的族兄使眼色,只得讪讪退了出去。

    待君路尘离去,屋里只剩下君太尉与那位族兄。族兄叹道:“若广是不争气,天赋平平,又心胸狭隘,不堪大用。只是,毕竟也是我君家子弟,你将他推出去做弃子,有意让他惹沈无疾报复,借机换邙山之事和沈无疾讨价还价,是否……”

    君太尉仍然细细擦拭着剑,闻言,问:“你觉得我过于无情?”

    族兄摇头:“比起无情,我更担心你露怯。你真觉得,养成了若广这一只蛊,独揽了沈无疾的仇恨,沈无疾就会为了他,与你妥协?”

    “谁说我要和沈无疾妥协,与他讨价还价?”君太尉抬眼看他。

    族兄一愣。

    君太尉将剑放回架上,淡淡道:“我故意哄若广没事,才好叫他继续张扬,他才有机会去寻衅洛金玉,沈无疾才会当众教训他。”

    族兄不解:“然后呢?”

    “然后……沈无疾不是当众嚷嚷若广的孩子容易夭折吗。他一言九鼎,若广的孩子出了丝毫事,所有人都只当是沈无疾干的,洛金玉翻案再想扯上君家,就没那么轻易了,别人多半觉得是沈无疾又在作妖。”君太尉眼中精光一现,道,“趁着这时候,你叫底下那些废物都手脚利索些,把邙山那该处理干净的痕迹都给抹干净了!”

    族兄恍然大悟,一捶手心:“原来如此。”又犹豫,“可千里……”

    君太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拿眼角瞥他,他顿时讪讪,不敢再说什么了。

    “会飞的人不好找,满月的小孩儿遍地都是,都长得差不多,把脸划了,一把火烧坏,更没人看出真假,这也要我教?”君太尉说罢,拂袖出去了。

    这族兄忙跟着出去,却在门口恭敬告别,转身匆匆去找了人,细细叮嘱。

    深夜里,京城官员聚居区万籁俱寂,偶有敲更声,随之应和几道狗吠,很快又静了。忽然,树影一阵婆娑,接连黑影飞过,衣角刮过枝叶,沙沙作响,却也不大,似是风吹。

    这两个黑衣人来到君若广家的屋顶上,一人还抱着个昏迷的婴儿。

    两人趴着看了会儿,只见君若广家没什么异样,像是都睡了。他俩对视一眼,轻盈跃下去,轻车熟路来到一间屋子前,从门缝里观察一番,只见飘忽微弱的烛光下,一奶娘背对着门口,正杵着桌面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她身旁的摇篮里则酣甜睡着个不大的婴儿。

    黑衣人从怀中摸出一根迷香,用火折子点燃了,自门缝悄然探进去。

    不多久,迷香飘了过去,那奶娘摇晃几下,手彻底杵不住了,往桌上一趴。

    两个黑衣人这才推开门,蹑手蹑脚进去,一人伸手去抱摇篮中的君千里,另一人则拔出匕首,举手就要朝怀中婴儿划去,却见那本该迷晕在地上的奶娘一个鲤鱼打挺,劈手来夺他手上匕首。八仙桌的桌布也被藏身桌下之人一把掀开,蹭的出来一个人,去制意图抱走君千里的黑衣人。

    与此同时,君千里家外墙根下,意欲放火的几个黑衣人同样在动手时被潜伏在旁的锦衣卫制服住了。

    ……

    洛金玉如常睡下,如昨夜一般久久睡不着。

    他恐怕自己也是魔障了。

    白日里还好,一到夜深人静,闭上双眼,就满脑子胡乱乱的,皆是沈无疾,这实在是令人难为情。

    洛金玉昨夜想的全是沈无疾与自己亲嘴一幕,今夜想的就更多了,一时想到那时自己痛苦,却因沈无疾忽然闯入,叫自己莫名好受许多,一时又想到今日在街上,沈无疾对待君若广厉目冷笑的模样。

    虽则洛金玉并不爱看沈无疾那得势模样,可乍一与平日里私下对自己娇嗔胡闹、动不动就梨花带雨的沈无疾相比……唉,实在有些心情微妙。

    这人有两幅面孔,实不可取。洛金玉暗道。可……可他亦是为谋忠君之事,不得已才唱黑脸。

    洛金玉又叹了一声。经过这些时日,他对沈无疾也有些了解,知道了沈无疾的许多难处。如沈无疾自己所言,自古皇家视太监如家奴,处在沈无疾的位子上,实在也不容易。

    思来想去,洛金玉不由得对沈无疾多了些同情,再想到沈无疾一贯以来对自己格外多出的温柔真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便是洛金玉这样的“石头”,也不免触动。

    如此一想,再想到沈无疾掩着面哭哭啼啼的模样,竟也叫这位向来视红颜如白骨的洛公子后知后觉地生出了几分怜惜心情。

    若有下一次,我不可再如顽石一般站在旁看着,怎么的,也得递去手帕,借他擦一擦眼泪,否则也怪不得他总说我是块无情没心的木头石头。

    洛金玉如此想着,俊脸一热,心也紊乱起来。

    ……

    君亓这夜没回房里与夫人共寝,而是独自留在书房盘膝静想。想到三更,他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没有任何动静的窗外,神色看似平静,细看却能看见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翌日,京城风平浪静,没有听说谁家丢了孩子,也没有谁家着了火。

    洛金玉一早洗漱干净,用过早膳,依旧白衣发带,素然一身,随刑部的人去了。

    沈无疾今儿倒没来相送,来福对洛金玉说,老爷昨夜里有要事办,吩咐过,说今日一早可能回不来,若洛金玉要去刑部,无需担心,还是那些话,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啥都有他兜着。

    洛金玉也没想怎么着,无非是到时问到了什么,自己就答什么。但沈无疾一片心意,他是领的,朝来福道了声谢,便去了。

    今日刑部升堂,与昨日不同,今儿没有喻阁老,也没有藏身于屏风后的皇上,只有刑部与大理寺本该有的堂官,待洛金玉也没昨日亲近客气,公事公办,问明他的身份,拿出当年案卷,逐一询问对照细节。

    洛金玉孤身站在公堂上,见着这些官员与堂上所悬匾额,一时晃神,想起三年前那段日子,本能排斥起来,心中沉沉郁郁,浸出一层虚汗,呼吸都不大顺畅。

    他暗自握了握拳,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反复吐纳几次,让自己勉强平静下来,无论内心如何,面上从容应答。

    初步问过,便是提当年受害人家属与证人等,一一当堂再问。

    这些人本还坚持当年证词,可刑部与大理寺官员老练,旁敲侧击,再步步紧问,他们眼看有些马脚纰漏不好糊弄,便又推说时日已久,记不太清了。堂官再多问得两句,他们索性得了个结论叫“莫须有”。

    “我也不知……我只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就是这样。”打更的道。

    堂官问:“你当年供词说你亲眼见洛金玉夜晚在河边焚烧血衣、埋杀人凶器,可据钦天监官文记录,那日天昏,不见月光,五步开外难见五指,你如何在十丈路外确认到那人就是洛金玉?他若焚埋杀人罪证,难道不遮挡脸?且河就在旁边,他怎么不将凶器扔进河里,好过埋在地里?”

    打更的梗着脖子道:“小的就是见着了……人虽看不清,可那身衣裳,可是与他被捕时穿的一模一样,身量打扮,都是一样。且他要如何处置凶器,小的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兴许读书人想的就是与人不同?”

    堂官道:“因此你确实并未看清那人的脸,仅凭装扮背影,臆猜那人是洛金玉?”

    打更的忙道:“也不是臆猜!就是……就是……”他一咬牙道,“就是看了脸,绝对是他!且大家都知道,那前些时日,他方才与被害的人有争执,不是他,还能有谁?小的可谁也不认识,没偏帮谁,只为了个公义作证。”

    堂官道:“哦,你是在心里早已认定了是他,因此怎么说都是他。”

    打更的道:“大人,您这么说,小的可不乐意了……”

    “本官查案,还要问过你乐不乐意?”堂官有些无语,“那你说说,你怎么的天赋异禀,能看常人所不能看?”

    打更的自然说不出,一个劲嚷嚷自个儿帮理不帮亲,何况还谁都不亲,被人拽了出去。

    其他诸人也差不离皆是如此,言语含糊,许多地方细究不得,一问得细了,便知不合常理,而对方亦给不出答案,也说不分明,只能继续莫须有。

    最后是当年审这案的应天府尹。

    这府尹为官数十年,也是混惯了官场的油子,早得了消息,心中也有了应对,作出老实憨厚模样,只说当年证人证词皆是那样,他便那样判了。

    刑部堂官问:“因此,你们没有一人亲眼见人是洛金玉所杀,就判了他杀人罪?”

    府尹叹气,正气凛然道:“大人,这些证据放在一起,说不是他杀,也不大可能了,更大可能就是他杀的。杀人大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下官只是怀着满腔公义办事。”

    ……

    洛金玉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心里头一片凉意。三年以来,他的心中常常怀着这股凉意,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别的,只一心想着复活母亲,别的都无所谓了。这份“无所谓”,并非释然,而是近乎无望。

    他不知道自己的清白能不能证明出来,时日久了,也不在乎了,总之,都已经这样了,何必折腾。

    ……

    这日没问出什么进展,各自散去,洛金玉依旧被小轿送回沈府。轿子安稳落在府门口,门房见着了,知是夫人回来,急忙迎上去,却迟迟不见夫人下轿。

    门房等了会儿,小心翼翼道:“洛公子?洛公子?”

    他疑心夫人是否太累,在轿子里睡着了。今早上夫人走时,看脸色也不是很好,像昨夜没休息好。

    又过了会儿,门房犹豫着,提高一些声音:“洛公子?”

    这回里面才传来声音:“抱歉。”接着,一只削瘦的手可算掀起了轿帘,露出洛金玉的脸,他满是歉意道,“刚刚走神了,没留意。”

    说着,洛金玉出了轿,转身如常一般彬彬有礼,向四位轿夫致谢,目送他们抬轿离去,这才朝府里走。

    门房却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夫人的脸色比平日里更苍白,额头上也有些没来得及擦掉的汗迹。

    他忙跟上去,故作不察觉地关切道:“公子今日上堂可顺利?”

    “尚好,多谢。”洛金玉停下脚步,恳切地向他道谢,接着问,“沈兄回来了吗?”

    门房摇头:“老爷还没回来。公子有事?老爷吩咐过,若公子有事,小的们便立刻去东厂找他回来。”

    “不必。”洛金玉急忙阻止,“我只是问问,没什么事找他,无需担忧。我昨夜没睡好,有些疲惫,想回房休息一会儿。”

    洛金玉勉强撑着回到房里,关上门,仿佛一下被抽去浑身力气,靠着门板,急促地喘着气,口干舌燥,心慌气短,头痛欲裂。

    又来了……这种感受又来了……

    他手紧紧握拳,尚觉不够,又用力掐自己的皮肉,可痛觉仿佛也同力气一并被抽离了般,竟觉灵魂出窍,身体不属自己。

    这身体……其实本也不属于自己,身体发肤,皆乃母亲所赐,因此不能自毁,不能自戕……

    可他此时此刻只想死!他不想活!为何还活着?为何没有死?三年前该死的怎能是母亲,应该是自己!

    洛金玉甚至想拒绝再去刑部,他甚至想告诉沈无疾,他不想翻案。

    可是他不能。

    沈无疾处心积虑为他谋划这些,他若在此放弃,便是硬生生糟蹋沈无疾那片真心苦意。

    更何况,还有沈无疾和吴为之争在那,便只是为了减轻沈无疾徇私放他的罪责,这案也得翻。

    只是……只是他当真十分难受!他没杀人,没伤人,没与人苟且……他什么都没有做,可是那么多人言之凿凿,说就是他做的,甚至有人还说亲眼所见,说得像模像样,还有这样那样的巧合证据……令洛金玉几乎自己都要信了。

    所以,他不想……不想再去看那些人,不想再去回忆那些事。他从未像如今这样,急切地想要躲避人群,甚至想要遁入深山。

    ……

    沈无疾直至深夜才忙完回府,他远远望向洛金玉的房间,见里头灯火已灭,来福亦说今日洛公子除了没什么胃口吃饭外,别的并没什么异样。他便回了自己屋去洗漱歇息。

    因此,沈无疾并不知道,洛金玉并未入睡,而是站在窗旁,隐在阴影中,沉默地看着他的身影行动。

    洛金玉在这站很久了,他一直在等沈无疾回来。

    他自刑部回来途中已经极为难受,后来勉强缓过神来,不敢叫人担心,知道自己一旦露出哪儿不舒坦,沈府必然又是一番人仰马翻。因此当着来福等人的面,他竭力作出自然模样。

    但他想见沈无疾,比任何时候都想见,甚至连他自己也讶异于这忽然汹涌而出的思念之情,说不出个道理,就是……就是想见,想听沈无疾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好,哪怕是说些浑话,再气到自己都好。

    甚至,他竟还想要……想要沈无疾……再如那日贴着面,亲密热切,关怀备至。

    他一想到这里,脸似火烧,暗道自己荒唐荒谬,怎有这样放浪想法。可脑子却不知耻似的,越发想。

    如今沈无疾回来了,洛金玉便想去找他,就算不抱不亲密热切,至少说两句话。虽也不知说什么,好歹问候两句也好。

    然而他又非是有急事,分明只是借故去攀谈,如此夜深时候,孤男寡男,便难逃骚扰之嫌,失礼之极。

    洛金玉犹豫之下,仍站在那,微微蹙眉,认真又忧愁地望着沈无疾的房间,心中很是惭愧,居然又冒出想法:沈无疾为何不来找我?

    这想法实在不该!

    洛金玉暗暗谴责着自我,仍止不住内心那莫名渴望,望着偏房的灯亮了又熄了——沈无疾大约是睡了。

    洛金玉的心中有些失落,同时也为这失落而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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