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舟这些时日眼见那洛公子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迷魂药, 总之和沈无疾谈婚论嫁起来, 就连那师哥明盟主也劝不住, 只能日日跑来找自己喝酒排忧,他只好一面安抚明盟主, 明里暗里为自个儿师弟说些好话,另一面暂搁耀宗养的小狗儿的衣裳, 拿起绣花针, 愿赌服输, 提早为沈无疾大婚绣喜服与被褥枕套之类。寻常人家成亲,这些都是新娘子绣的, 可沈无疾和洛金玉, 想必谁也干不了这个, 倒也不强求,请人来绣就是,而何方舟一片爱子情深, 就打算连这一起包了。
他正绣着,忽然就见沈府管家指挥着人进进出出, 好像很是匆忙要买许多东西,好奇问道:“怎么了?”
管家便将他家老爷今夜成亲的事儿说了,倒也只说了这事,没碎嘴过程别的,可何方舟一听就察觉其中怪异,略微一想,低头看自己手中绣品, 陷入沉思。
……
西风这些日子谨遵干爹吩咐,认真在宫里内学堂读书,课余也总留在司礼监观摩学习其他大太监们如何为人处事,少有回家。今日他难得回去一趟,还没进门,就被来福撞上了。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我正要去找你。”来福模样沉痛,扼腕道,“西风,你去劝劝老爷,我是劝不住的!”
西风一愣:“干爹又怎么了?”
“他和夫人今日就要拜堂成亲!”来福道。
若这是好事,来福必然不会这副模样,用脚想,其中也必有岔子,可西风自欺欺人地怀抱那万分之一的希望,问:“干娘答应了吧?”
来福悲愤道:“他若答应了,我找你做什么?”
西风再度自欺欺人,强作镇定道:“那你急什么慌什么,干娘不答应,干爹也只敢嘴上嚷嚷罢了,他隔三岔五就嚷几句,你没见过?”
“不,他已经让管家去布置中院了,因他催得急,大家已忙得人仰马翻。”来福道,“我看他今日势在必行。”
西风到底是沈无疾养大的孩子,既有远近亲疏,也有潜移默化,此时此刻将心一横,道:“他俩本就议亲了,只是干娘矜持才迟迟拖着,如今干爹雷厉风行,也不算行了强迫之事……”
“哎呀!不是强迫,我还找你干什么?”来福急道,“夫人不肯,和老爷吵起来,老爷怕他到时不配合拜堂成亲,把他穴给点了,说让人架着他成亲,然后再洞了房,生米煮成熟饭了,再把穴解了!你看这事儿闹得——”
西风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事儿若真让干爹闹下去,不仅抢亲,且还强|暴,以干娘烈性,一场好端端亲事不定能结成什么血海深仇来!嗳!
“他……”他吃错了什么药!西风瞪眼道,“我去找他!”
西风与来福急匆匆去了中院,进去就见沈无疾和明庐正在院中打架。
一炷香前。
明庐向来耳聪目明,见着沈府异状,急忙探问清楚,赶过来劝阻。
“你什么毛病!”明庐暴怒道,“若真是俩人非要成亲也就罢了,谁教的你逼人成亲!”
沈无疾冷笑道:“说得好像咱家与他两情相悦,你就愿意似的,你不也照样非得插一杠子不许吗?”
明庐道:“那是那,这是这,我现在在说你——总之你先把他穴解了!”
“明日咱家自然会解。”沈无疾冷冷道,“现在还请你回去,开席了咱家自然会请你一杯水酒。”
“酒你个头!你解不解?解不解?不解是吧?不解我解,好像就你会解穴似的。”明庐说着,就要往屋里去,沈无疾赶忙拦住,骂道:“咱家府里,由你威风?给你几分脸,你还真当自己是人物了!滚出去!”
两人就这么打起来了。
……
明庐武功高于沈无疾,以前动手也从未吃过亏,可如今形势不同,他虽气恼于沈无疾胡闹,又着急师弟洛金玉,可到底内心中对这亲生弟弟满是二十年的愧疚心疼,哪里下得了真手?本能就处处留情,心有杂念,软弱得很。
而这弟弟却对这便宜哥哥没有好感,见人就烦,恨不得就此把这人不打死也打残,最好也打出个阉人来,让他还怎么仗着那二两肉去风流快活,回头还瞧不起太监!若不是这人冒出来从中作梗,自个儿早和洛金玉定了亲,哪需要闹成这样?
于是一个多情,一个无情,一个留手,一个狠手,明庐难得遭人打得这样狼狈不堪,满院子被追着揍。
西风:“……”
来福:“……”
来福充满催促暗示地看西风,低声道:“那可是夫人师哥,这多得罪人。”
西风冷静地斟酌道:“可是我又不会武功,我怎么拦?”他果断道,“去请何公公来。”
何方舟就这么被请来了。
看到这一幕时,他暗道,看来我还是应该先给我耀宗养的小狗儿做衣裳,沈无疾这……我下辈子再给他做喜服,也不迟。
恐还过于乐观。
何方舟默然叹了一声气,纵身一跃,挡在抱头挨打的明庐面前,太极掌将沈无疾柔柔推出去两步,倒也不伤人。他道:“无疾,你住手。”
沈无疾今日情绪起落大,如今打红了眼,见着何方舟拦阻,冷笑道:“怎么,你何方舟也要掺一脚?咱家怕你?你们两个一起上!”
“上上上,上你个头啊上!”明庐怒吼道,“你究竟什么毛病!老子第一回见人招招这么打的,也太毒了,你把自己家弄绝后了是能开心吗?!你这什么人啊!”
何方舟:“……”他试图解释,沈无疾过去十多年都没这个毛病,只对明庐这样,不过这解释好像还不如不解释,嗐。
“呵,你若绝后,咱家是很开心,你说得对了!”沈无疾道,“瞧不起太监,怎还躲在另一个太监身后求庇佑?你滚出来,再和咱家打!若不打,你就赶紧滚,别打扰咱家成亲大事!”
明庐也是个受不了激的,闻言道:“好,你非得这样,我就不让你了,你当你真有了长进?哪回不是被我摁着打!”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回想起来又是一番新仇旧恨,沈无疾暴怒道:“好——”
“好什么好?”何方舟急忙道,“无疾,大喜日子,见血不吉利。”
闻言,沈无疾与明庐皆是一怔。
沈无疾倒是认真听了这句话,在心中斟酌开了。虽说他非迷信神佛之人,可这“吉利”一说嘛,又有几个人半点不在意呢……
明庐却是一把抓住何方舟的手,瞪眼急道:“喂何公公,你——”
何方舟忙回头对他使眼色,压低声道:“你难道真想打?”
“……”明庐一时犹豫,“可……”
“先把人哄过去,他如今气头上,别硬碰硬。”何方舟很有经验道。
明庐皱眉:“我才在气头上,你不知他把金玉点了穴,他——”
“好,好,我知道,你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他就这乖僻性情,打小这样,不值得和他动气,啊。”何方舟忙安抚地拍拍他肩膀。
倒也是何方舟误打误撞,他这句“打小这样”,瞬间叫明庐想起沈无疾自幼与父兄离散、四处吃尽苦头的往事,软肋顿时被戳个正着,哪儿还气得起来,心中只有无穷愧疚,暗道:我也是昏了头,竟往他痛处上戳,也难怪他越发恼怒,若我与爹当年再细心寻他一番,哪能叫他受那些苦……他遭人欺凌时,风餐露宿时,忍饿挨冻时,被人阉割时,与人残杀时,我又在哪里?我与父亲在乡野间平静生活,虽不富贵,难免忐忑惶惶,怕曹国忠找到我们踪迹,又怀念过世家人们,可与月儿比起来,哪里不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狱之中?
明庐的眼眶逐渐湿润,平静下来,对沈无疾道:“我说错了,我们不打了。”
沈无疾正纠结于“吉利”之事,见着台阶,哼了一声,道:“咱家大喜之日,也不与你一般计较。”
“你——”明庐叹气,左思右想,终于无可奈何地道,“你今日不要勉强金玉,来日你二人若是两情相悦,只要金玉是甘愿的,我就不阻拦你们了,如何?”
沈无疾冷笑一声:“呵呵,晚了。”
“月儿!”
“咱家叫沈无疾。”沈无疾冷眼看他,“你当咱家真愿意认你?若不是看在金玉面子上,不好叫他为难,也不想让他觉得咱家冷血,咱家这番话早就想和你说了。咱家当初最难的时候,你在何处,你爹又在何处?那时咱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靠着自己不拿自己当人看,生生捱过来,那从今往后,也不需要什么哥哥父亲。你若识相也罢,可你如此不识相,就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明庐的手兀的攥紧,微微颤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这些时日以来,他哪能感受不到沈无疾对兄弟相认的真心冷淡?只是他一厢情愿,想着无论沈无疾怎么想都自然,自个儿只装不知道,尽力给他补偿这二十年的亲情就好。可沈无疾却说,他根本就不需要。
何方舟倒是默然地将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他刚刚才知道,这两人竟是兄弟?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至于西风和来福,他俩生怕自己无辜被卷进去挨一顿打,站得远,倒没听见。平日里虽沈无疾也没瞒着,偶提到明庐与哥哥之类,沈府其他人倒也没多想,只以为老爷是随着夫人刻意近亲这位夫人的师哥。
沈无疾眼见明庐此刻已无还击或阻止之力,也懒得再和他多说,甩袖回了房去看洛金玉。
看着沈无疾进去,何方舟暗自松了一口气,又看回明庐身上,欲言又止:“明盟主,你和……”
明庐轻轻地摇了摇头。
何方舟以为他是不想说,便也不打算追问,正要再劝他几句,却听他道,“他不愿认我,也是自然的。”明庐像是在对何方舟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得对,他最难过时,我和爹又在何处,如今哪来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何方舟虽处于茫然间,并不知这其中究竟过往,可无论如何,他见着向来开朗爽性的明庐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明亮眼中都没了光彩,心里便也跟着难过起来,柔声道:“咱家虽不知你们究竟是何缘故,可腆颜也说一句与你近日亲近,有几分了解你的性情,猜想当日你们绝不是有意与无疾失散,世事难料,总有些身不由己,且算年纪,那时候你自个儿也不大,想是自顾不暇。无疾无论是什么原因,总之性情向来乖张偏执,爱钻些牛角尖,他想岔了倒也常见,但你又何必随着他的话往岔道里走呢?”
明庐生来率性,唯独对弟弟一事耿怀多年,只是平时从不展露人前,就连在父亲面前,也不爱提,自然也未在人前露出这样痛苦模样,更自然没人无故就软言柔语地关怀他,如今他正在极难过时,被何方舟这一宽慰,也不知怎么的,反而越发脆弱几分,眼圈更红。
何方舟倒也见过人哭,可乍一见明庐哭,却不由愣了愣。
他过往见人哭,无非是哭着喊冤,或是惧怕酷刑,又或是别的零零碎碎原因,无一不狼狈得很,就是连曹耀宗哭,也如同小孩儿撒娇啼闹,总之,都和明庐不同。明庐落泪时仍紧皱眉头,虽是在哭,神情却又很忍耐克制。他相貌与沈无疾并不怎么像,虽都五官出众,可沈无疾显然像是随了母亲,生些女相,可明庐却是极男子的英俊模样,加之常年习武、江湖闯荡,更比寻常男儿气概伟岸。
何方舟好容易回过神来,正要再劝两句,忽然被明庐一把拥入怀中。
“……”何方舟竟一时不记得自己是打算说什么了。
自懂事以来,他甚少与人这样亲近,外人不说了,沈无疾自然嫌弃抱他,而曹耀宗与展清水倒也因各种原因抱过,只是一个只当是孩子,另一个则不说也罢,立刻就甩开了,心里也从未有过多余波澜。
可这一刻……
何方舟难得也有这样僵硬无措时候,动都不敢动。明庐抱他抱得紧,他能闻见明庐身上的气息,算不上香味,明庐似乎不熏香,而沈无疾、何方舟与展清水他们常是熏香的,甚至朝中大臣们也多崇尚香道——明庐身上的气息,像是只有阳光晒过的气味,十分自然干净,不经丝毫修饰,一如他这个人。隐约也有些酒香气,闻得有些醉人。
明庐却没丝毫多想,他与何方舟相处这些日子,将人引以为友,和其他江湖好友没有任何差别,如今正在难过时,被好友一安慰,抱一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院中一时寂静,站在院门口的西风与来福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今究竟是怎么个走向,也不敢出声询问。
作者有话要说:展清水发出了a tui的声音
今天我是忘了调时间,存稿箱我昨天就放好了!真哒!猛虎落地泪,我最近是怎么了QWQ晚点加更一章补偿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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