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会儿管家会让人送喜服过来, 你自个儿试, ”沈无疾温柔地威胁道, “可你若犟着不试,咱家就又亲自帮你试, 能早几个时辰碰你身子,咱家可求之不得呢, 哼哼。”
他话音刚落, 门猛地发出一声巨响, 大约是洛金玉在里面忍无可忍地往上踹了一脚,吓了沈无疾和西风一跳。
西风做梦都没想到干娘这样的文弱书生居然也能发这样大的火, 顿感事情不妙, 将牙一咬, 冒死拉住干爹往后拖,苦苦哀求道:“干爹,您别说话了, 真的,真的, 别说了,让洛公子静静……”
“你懂个屁!”沈无疾回过神来,虚张声势地提高音量,骂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是咱家无理取闹!”
西风震惊地想,难道不是您在无理取闹吗?
沈无疾说着说着, 自个儿倒先委屈上了。
他刚在那么多人面前还强自撑着,如今这院里就一个自己,一个洛金玉,还有一个差不多算亲儿子的西风,他终于忍不住,对着西风倾诉道:“你去问他,是不是他先说要走的?”
西风只听来福提了两句,却也不知其中究竟内情,便问:“他要走去哪?”
沈无疾不便直说玄门那些事,含糊道:“你管他去哪,反正他就是要走,咱家拦也拦不住。”
西风正要再问,忽然听到门那边传来干娘愠怒声音:“我说了,春闱前,我自会回来,并非一去不回。”
“呵,男人说的话若靠得住,猪也会上树!”沈无疾冷笑道。
西风:“……”干爹,您真知道您自个儿此时此刻在说些什么吗?
干娘越发生气:“沈无疾,你实在粗俗!”
沈无疾立刻反唇相讥:“你高雅,你高尚,你说话不算数!”
洛金玉怒道:“我何曾说话不算话?分明是你根本不听人说话,什么事都由着你一人的任性妄为!”
沈无疾冷笑道:“别人说这话,咱家也就懒得理了,偏偏就你洛金玉说不得这话。你自个儿说,咱家和你之间,哪回不是咱家退让?咱家对你还要如何痴心情长、低三下四?你说要月亮,咱家摘星星充过次吗?那时是不是你非得要与咱家成亲,咱家是不是再三拒绝?是不是被你缠得无奈了,咱家才只好答应?你说!是不是?”
“……”
洛金玉一时语塞。虽有这样前缘,又有那样缘由,可无论如何,沈无疾这话也不算错。
沈无疾见他不说话,不依不饶道:“你说啊!你倒是说!这时候装什么哑巴?有本事你打开门和咱家说个清楚——西风你松手!别拉着咱家!洛金玉你说啊!哑巴了?!”
西风含着泪“进谏”:“干爹,您轻些说话,温柔些……”
“温柔有屁用!”不劝还好,一有人劝,沈无疾反而越发来劲了,挣扎着道,“咱家平日里就是对他太温柔了,他说什么是什么,说不理咱家,就不理咱家,说要和咱家成亲,就非得要和咱家成亲。咱家在外面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在他面前,连个‘不’字都不敢说,连只狗崽子都没咱家温顺。他还要咱家怎么样掏心挖肺?就是把这颗心挖出来,让他看看,那上面是不是密密麻麻都是他的名字!还嫌咱家不够温柔?”
屋内洛金玉听了,一张俊脸腾的红了,有几分羞,更多却是愧疚与懊恼。他本就是惯于自省之人,比起寻别人的错处,他往往都是先查己身。今日虽莫名来了一场火气,可刚被沈无疾接连质问下来,立刻又自责了,一时间心乱如麻、思绪万千。
沈无疾说着说着,干脆往门槛上一坐,双手搭在膝盖上,盯着地上的纹路看,垂头丧气道:“他自己说的成亲,自己说的越快越好,这时候倒是巧了,突然就蹦出个便宜爹便宜哥哥——前面十几年都没什么父亲哥哥,就这么凑巧?更巧的是还拿着这当名义拖延婚事。咱家想来想去,能不怀疑这是在设局悔婚吗?西风,你来说,换作是你,你能不这么想吗?”
西风:“……”
他还真想说,一般人或许都不会想这么多吧……
可眼前这形势,他怎敢直言?只得讪讪应和:“也是……”
门那边,洛金玉忙道:“绝非如此,这确实是巧合。我与师哥都绝无其他心思。”
沈无疾“哼”了一声,吸了吸鼻子,继续哽咽道:“若是真心结亲,早一些又怎么了?”
洛金玉为难道:“可你父兄皆在,哪有故意瞒着他们成亲的道理?”
“没听何方舟说吗?那时候咱家只点了你哑穴,又没点你睡穴,你明明也听见了,你师哥说了,只要你也愿意,他就同意了,你不就是要他同意吗?”沈无疾忙道。
洛金玉低声道:“可还有你爹。”
“你师哥说了,他爹那有他扛着呢!”沈无疾道,“到时让他说去!”
“话怎能这么说?”洛金玉蹙眉,“这事儿不是谁去先生面前扛的问题,而是先生若不答应……”
“他若不答应,这亲又没得结了,是吗?”沈无疾大怒,回过头去,重重拍打门槛,嚷道,“说来说去,就是不结!被咱家说中了!你还绕什么圈子,索性说明白了啊!”
“不是……”洛金玉解释道,“我本是想,若先生一时不答应,我就求他答应……”
“他若仍不答应呢?若死不答应呢?”沈无疾质疑道,“能教出你这固执呆子的,恐怕是个更固执的老古板!”
洛金玉忙道:“你休得无礼!”
沈无疾冷冷地“哼”了一声,却也没继续说那便宜爹的坏话,只道:“若他就是不同意呢?”
洛金玉又没了声儿。
“怎么,那时你是打算熬到他百年后才和咱家好,还是不管他了?”沈无疾振振有辞道,“那你还不如现在就和咱家快刀斩乱麻呢!来回我们也得气他一回,索性现在把事儿先斩后奏了,到时少许多折腾波折。”
洛金玉:“……”
沈无疾听屋里面又没声儿了,欲言又止,闷着头难受。
其他人明里暗里都说是他无理取闹,是他蛮横,是他不讲理……可这些人却也不想想,这事儿分明是洛金玉不对。本来他没尝得什么甜头,也就罢了,可洛金玉忽然又那样说了……他心里面怎能不生出一万丈高的热烈火焰?可他的一颗心都被这一万丈火焰给烧得透红发亮了,突然又这样那样……
这还是洛金玉呢,他倒不会想得更偏激,若是再换了别人如此,他非得怀疑那厮是为了紧抱他这条腿儿,生怕翻不了案呢!
自然了,沈无疾也不算全无分寸,再如何气恼,也不敢将这一番心里话说出来。可也因如此,他愈发憋屈得紧。
殊不料,一门之隔的洛金玉竟也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暗道,虽我确实不是如此,可若易地而处,我这些行为,难道又不像是要过河拆桥吗?又哪里能怪沈无疾多想?他毕竟又不是我,焉知我真实所想?何况他自幼生长坏境人心复杂多变,难免也对他看待人有潜移默化的不好影响。再说了,或许其中也有我以往对他过于冷漠厌恶的缘故,叫他患得患失。
西风蹲在地上,愁眉苦脸地陪着他那坐在门槛上闷头抹泪的干爹,小小身躯中那颗被迫早熟的心中满怀沉痛,劝也不知该从何劝起,只能默默叹气,又暗自觉得神奇。他与他干爹相识这些年来,倒见过干爹飞扬跋扈、泼辣嚣张、每每将别人气得半死不活甚至于哭出来的样子,却只在干娘这儿见过干爹自己被气到哭。
今日洛金玉赌气一事令众人觉得惊奇,觉得不像洛金玉惯常的性子,可细说起来,沈无疾这动不动就委屈抹泪的模样,又哪儿像惯常的他呢?
在洛金玉出现之前,沈无疾与旁人周旋,虽也不乏浮夸做作之处与哭天抢地之时,可那绝与如今不同。
说来很不敬,可西风其实心中早觉得干爹确实是有些冷血。虽然干爹与何公公、展公公他们相识相扶多年,也说得上一句肝胆相照,虽然干爹对自个儿其实很好,处处提点、谋划未来,虽然……可是,西风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干爹的血仍是冷的,一颗心也是如此。
这些年,他算得上离沈无疾最近,日夜跟随着,见过沈无疾私下里许多模样。
在干娘出现前,干爹虽也爱无理取闹,可他无理取闹时的样子却总是沉着脸色皱着眉头的,像是真生气,倒真能唬得住人。也能理解,他在外面的担子太重,处处要周旋要绞尽脑汁,所谓的眉飞色舞都是不得已,回府后自然累到懒得装。
可干娘出现后,干爹私下里的神态生动了许多,几乎每天那眉眼都是飞扬上天的,一定不是装的,而是自然而然。尤其,他再骂人时,大家本能都轻松许多,直觉这不吓人。
总而言之,有干娘在,干爹的开心是肉眼都能看得出的,他似是泡过天池子里的仙水似的,整个人都浑然轻松起来,比起那殚精竭虑、机关算尽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他更像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最大的烦恼只有与心上人之间的争吵。
想到这些,西风鼻头一酸,忽然也想哭了。
其实沈无疾的年纪只够做他哥的,可待他却实在如父如母,西风哪能不感念这些。
不仅是对他,还有司礼监、东厂,乃至于宫内外其他大小宦官们,因曹国忠之祸,朝野内外极憎阉人,虽不能全杀,众议都是要重重清洗一番的。
毕竟,在他们看来,阉人的命远比寻常人的命轻贱多了,甚至算不上人命,因此宁可错杀一千,也比放过了一个要好。
那段时候,沈无疾忙得几乎足不落地,处处周旋,就为了保下这些宦官的命。
西风到底还年纪小,更深的内情不知道,只是偶尔听沈无疾与展公公、何公公私下里说话,仿佛是他为此生生送出去许多原已牢牢握在手中的权势把柄。他们劝沈无疾,不相干的宦官,能保的就保,实在难保的,也别勉强,毕竟有些权力是用来自保的。
沈无疾却露出很不以为然的模样,傲然道:“在这世上,唯独人死了,咱家是没法子和阎罗王抢回来。可除此之外,没有咱家想要却要不到的其他东西。只要咱家没死,那些被咱家送出去的东西,早晚咱家就再拿得回来!”
其他人仍劝他。毕竟内外宦官数千,其实许多都是与沈无疾素不相识的,甚至还有不少以往和沈无疾不怎么对付的,又不是“自己人”,何必冒那许多风险呢?本来在曹国忠死后,他们几个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犯不着。
沈无疾面无表情,淡淡道:“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都是阉人。”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
西风深深呼吸,站起身,下了决心,就要跪下去,在这门口磕头,磕到头破了也要继续,直到求得干娘原谅——却在他跪下去的前一刻,门忽然被打开了。
洛金玉与西风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惊讶。
尤其是洛金玉,他本想好了一些话要对沈无疾说,可见着了西风也仍在这,又觉得有些腼腆发作,欲言又止。
西风眼珠子一转,看一眼仍垂头坐在那默默抹泪的干爹,忙道:“我去打盆热水来!”
说完,拔腿就溜,却也不敢溜远了,藏身在院子门口外,密切注意着里面的动静,决定了:若干爹轻易有什么要命的举动,他就立刻冲进去将人拖走,然后给干娘磕头认罪!
洛金玉自然没那心眼,倒是知道西风是故意找借口让自己与沈无疾私下里说话,却没多想西风会躲在外面偷听,因此自在许多,低头看门槛上那人,犹豫片刻,叫道:“沈——无疾?”
沈无疾耳朵一动,却没理他,继续用衣袖擦眼睛。
“你多大年纪了,还在孩子面前这样,你还是他干爹呢,成何体统。”洛金玉低声道。
沈无疾仍然不理他,心中却极不服气,暗道:咱家才二十一呢,说得好像咱家多老了似的!
洛金玉也没见过沈无疾这样,毕竟以往自己不说话,这人都要贴过来说一万句话,自己一旦开了口,这人就立刻黏得扯都扯不下来,哪像此刻这样冷漠。
他一时讪讪,一双手蜷缩又舒展,舒展又蜷缩,犹豫许久,试探地轻轻戳了戳沈无疾的肩膀,立刻又收回手来,局促地又叫:“无疾。”
沈无疾差一点儿就要火速回头了,硬生生忍住这本能冲动,捂着脸,不说话。
洛金玉为难得不行,心也慌,道:“抱歉,我不该和你赌气。我非你,又岂知你的不安心情。是我想当然了,我向你道歉。”
沈无疾这才有了些许反应,轻轻地“哼”了一声,回头轻飘飘看他一眼,飞快收回目光,继续看地面。
倒是不哭了。
洛金玉却还是见着了他那脸上未干的泪痕,那哭得红红的眼圈,那委屈得要命的小眼神,心中更为怜惜,语气越发轻柔,一面将怀中手帕递过去:“你擦一擦。”
沈无疾不接。
洛金玉哪儿遇过这样的事,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想沈无疾教自己怎么哄他……想来想去,洛金玉还是做不出主动去揉人心口的举动,只好木头似的地呐呐道:“你别生气了。男儿丈夫,这样多不像样儿。”
沈无疾还是不理他。
洛金玉已经没招儿了,在原地焦虑一阵子,不知还能说什么,忽然听到院门口传来管家的声音:“你在这做什么?”
西风强作镇定道:“我打水啊。”
“水呢?”管家问。
西风急忙使眼色,一面道:“这不手上端着呢吗。”
管家看了看他空空的双手,“哦”了一声,立刻懂了,道:“这水都凉了,你敢给谁用?重新打一盆吧。”
“好。”西风道。
管家便不看躲在墙角的西风了,领着人进了院子,对沈无疾与洛金玉行了礼,然后道:“老爷,喜服取来了。赶得急,只能用现成的,怕尺寸上有些不合适,裁缝跟着一起过来了,您与洛公子先试试,若哪儿不合适,现改。”
沈无疾这才说话,他冷冷道:“试什么——”
“好。”洛金玉道。
沈无疾的话音戛然而止,回头仰着脸看洛金玉。
洛金玉低头看向他,竭力作出自在模样,实则心中很是紧张,问道:“不是说今晚成亲吗?”
沈无疾悻悻然道:“你不是有一万个理由说不行吗?”
“倒也没有一万个这么多。”洛金玉严谨地纠正。
沈无疾:“……”
洛金玉接着道:“可是要尽早成亲的话,确实是我与你有言在先的。”
沈无疾一时怕自己在做梦,一时又怕是洛金玉在梦游,没敢说话。
洛金玉看着他,藏在袖中的手又蜷缩到一起,直愣愣地问:“你又不愿意了吗?”
“没!”沈无疾立刻出声,可犹豫一下,又问,“不管你那先生了?”
“那是你爹。”洛金玉无奈道。
沈无疾又“哼”一声。
洛金玉叹了声气,将心一横,道:“我如此做,确实有愧先生,恐百死不能赎罪。”
沈无疾神色一黯。
“我会向他负荆请罪。”洛金玉抱着十二万分的决绝与勇气,如此慎重说道。
沈无疾:“……”
作者有话要说:后来,明先生沉痛地押着小儿子去洛母坟前负荆请罪= =
被爹打个半死的明盟主则躺在病床上质疑这一切其实都是一个阴谋,目的就是为了拖他下水,呵,这满是谎言的世界,怪不得后世说什么弟弟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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