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服这位一板一眼的洛公子, 他先看向沈无疾, 却见沈无疾似在梦里看花似的, 一双凤眼水光朦胧,痴痴地望着洛公子呢, 想是心神早飞到了天外,不记得自个儿姓甚名谁了。
他只得默然地将求助目光投向明庐。
明庐急忙起身过来, 笑着道:“金玉, 回来, 咱们刚聊得好好儿的,你别管他们这桌了, 你不陋就不陋了, 还不许别人陋?”
往日里这么说, 洛金玉也就服了,可今日他却纹丝不动,固执道:“你们也知是成亲, 而不是耍猴戏?那你们为何又如此对待沈无疾?”
沈无疾这才恍惚回过神来,正要劝洛金玉, 就见这呆子已目光如箭,直直射向微微张着嘴发懵的皇上。
沈无疾虽不知洛金玉要说什么,但总之肯定不会是什么温柔好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劝阻:“金玉你且——”
“皇上私自微服出宫,本就是违制之举,若遇刺客, 使得国本动摇、朝纲混乱、百官惶遽,皇上其心何忍?皇上究竟置社稷于何地?”洛金玉已慨然出声,掷地有声,“你既已即位,为天下之君父,受万民之敬仰,便该以己躬身,鞠躬尽瘁,这乃你本就该担之职责所在。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怎见皇上整日抱怨喋喋?依在下看来,这绝非明君之所当为。”
众人:“……”
皇上只道自个儿好心来为这场婚事贺喜热场子,不料反遭了这一场叱喝,尚未回过神来,怔怔的,欲言又止,一旁的佳王已忍不住道:“洛公子,话也不是这么说,皇上是看重你——”
“佳王!”洛金玉猛地喝了一声。
佳王猛地一哆嗦,茫然道:“啊?”
“你身为亲王,亦是皇亲国戚,亦是在朝为官,数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当谨守言行,为百官万民之表率。然你食丰厚俸禄,整日只知游戏人间,此乃玩忽职守。皇上执意出宫,你却并不阻拦,还与皇上一唱一和,此乃阿谀奉承,佞臣之所行为。”洛金玉愤然斥道。
佳王:“……”
其他人都不敢说话了,生怕自己步了佳王后尘,引起了洛金玉的关注。
然而,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算都没说,洛金玉亦要点名指出。
“展公公,何公公,谷公公,及至在下尚不认识的其他诸位公公,你们一乃司礼监秉笔太监,一乃提督东厂,再及御马监及各处要人,皇上之安危皆乃尔等不可推卸之重任职责,你们却放任皇上任性言行,你们怠职!”
“……”
展清水欲言又止。
他总不好当着皇上的面,说自己拦了,只是皇上不听。
何方舟与谷玄黄等人更是倍感无辜,他们又不知皇上临时说要出宫,最多,也就是此刻没劝皇上尽早回宫……这不也是为了沈无疾一场热闹喜事嘛!
其他人倒还好,谷玄黄直肠子,正要嚷嚷出声,被何方舟暗中拧了把大腿,瞅瞅这位师弟神色,只得委屈地将话吞回去。谷玄黄连沈无疾都不怎么怕,偏就下意识听何方舟的话,连他自个儿也不知为何。
洛金玉说完他们,逡巡全场。
全场众人皆默默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洛金玉见众人如此心虚模样,越发皱眉。
何方舟又默默地推了一把沈无疾,沈无疾轻轻地“啊”了一声,上前一步,谄笑道:“金玉,都是宾客,你——”
“还有你。”洛金玉横眉看他。
沈无疾一怔,又轻轻地“啊”了一声。
洛金玉沉痛叹气,道:“上行下效,你是司礼监掌印,管辖朝野上下所有太监行事,他们固然怠职,你却逃得了其间干系?你今日成亲,走了流程,交了假条吗?将司礼监一众公务都安排妥当了吗?”
沈无疾喃喃道:“咱家自然说了。”
“你若安排妥当,为何皇上还能私自出宫?”洛金玉质问,“司礼监管宫中内务,乃要紧之处,竟如此管理杂乱无章,若皇上出了事,你们一个也跑不了干系!”
沈无疾:“………………”
众人:“……………………”
眼看众人都惶惶神色不知所措,皇上清清嗓子,急忙为他们说话:“子石,你别怪他们,其实他们也都尽力了,是朕……”
“我正要说到您。”洛金玉冷冷看向他,“臣职不明,亦是皇上之责。一则皇上任性,二则皇上松懈御下。”
皇上:“……”
为什么又是朕啊?你骂其他人啊!凭什么绕一圈,又盯着朕骂了?你倒是骂曹阡陌啊!虽然朕一时也想不出关何方舟什么事,但你这鸡蛋里挑骨头的,朕不信你挑不出曹阡陌的刺来,索性大家一起挨骂啊!
皇上想来想去,忍不住嘀咕道:“朕也无非一片好心……”
佳王急忙附和道:“是啊,皇上也是好心,洛子石你也忒那什么了,这说得,就你没错了?”
“我自然也有错。”洛金玉紧紧皱眉,很是懊恼愧疚的模样,掀起衣摆,朝皇上跪下,斩钉截铁道,“我自得知皇上微服出宫时,就该出言劝谏,不该贪图私欲,念及自身婚事,竟也失了分寸,险些酿下大错。此事千错万错,皆都有错,然究其源头却是在我,我愿领罪。”
众人:“……”
皇上本来有点儿恼火也瞬间没了,非但如此,他还凭空有些惧怕起来,弱弱地挥挥手,劝道:“倒也不至如此……你快起来,今儿你是新郎官,唉,你……无疾,快扶他起来啊!”
沈无疾急忙去扶,低声道:“金玉,你先起身,皇上仁德,哪儿会与你计较这些?”
“皇上不计较,臣子就可仗此欺君了吗?”洛金玉厉声问道。
沈无疾:“……”
这呆子……好端端,又犟起来了!
一时间谁也劝不了这位洛子石,皇上无奈,只得讪讪道:“朕这就回宫,这就回宫,行了吧?你……你快起来吧。”
这洛子石着实叫他又恼又羞又气又心生感动。
恼羞与气愤就不说了,这心生感动,自然是因皇上看得出,此人虽犟得有些过分,可着实是比其他人都更忠贞诚心的。说的话是不好听,可一片真心却委实全是为了君王社稷。
唉,这样的臣子,只要不是昏聩之君,谁又愿意与之真去斤斤计较呢。
听得皇上让步,众人也暗暗松了口气,各自又劝起来。
洛金玉这才肯起身,不料刚站起来,忽然又要往下跪,嘴中道:“洛某扰了皇上雅兴——”
“没!你没有!”皇上眼疾手快地喊出了声,“沈无疾扶住他!别让他跪了,朕现在就回宫,立刻回宫!别跪!是朕不对,不是你不对,你没错,你不用跪!”
一面喊着,皇上脚底抹油地往宴席外面跑,吓得展清水急忙跟在后面追:“皇上!皇上您慢些,刚喝了酒……皇上!当心脚下!哎呀,一群呆瓜,快去扶着皇上啊!皇上!您等等奴婢!”
何方舟见状,也急忙拍了把谷玄黄的胳膊,示意他立刻领着东厂的人跟上去护卫皇上回宫。
只见皇上好容易被展清水追了上去,他反过来拉住展清水搀扶的手,急急道:“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沈无疾!今儿朕来得仓促,礼不够厚,明日让展清水再替朕来送点东西,今儿朕就先回宫了……清水,快走!走快点!洛子石没追来吧?”
余下众人:“……”
被遗忘在原处的佳王:“……”
眼看洛金玉当真要去追,沈无疾急忙将他使劲儿搂在怀里,一个劲儿低声哄道:“小祖宗哎,你可饶了咱家吧,咱家酒都被你吓醒了,嗳……别追了,他们都去了,不少你一个……祖宗哎!”
沈无疾也顾不得还有其他人在,只顾着一通“祖宗”“心肝儿”地哄着,听得众人心绪不一。在场大多是与沈无疾有深厚密切来往之人,虽有所耳闻,却也难得亲眼见沈无疾如此温柔小意地哄人,哪像平日里半分?
再一看那被哄的洛公子,好容易才平静下来,又环视四周。
众人一惊,纷纷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咱家明日还要当值。”
“咱家夜里总爱加值的。”
“张公公惯来是夙兴夜寐,鞠躬尽瘁的。”
“刘公公亦是兢兢业业,从不敢有丝毫怠慢。”
“客气客气,毕竟都是为皇上做事,为社稷做事,绝不敢有任何差池!”
“本王亦是如此,本王也该告辞了。”
“王爷更是为国为民啊,上次南边儿涝灾,王爷牵头,募捐了三千两私库白银,亲自送去灾区的。”
“嗐,不值一提的小事,本王所食皆是民脂民膏,本王一向将此铭记于心。”
“咱家就送王爷回府吧。”
“不需送,不需送,何公公忙公务要紧,何公公操劳东厂,亦是不容易。”
“为皇上做事,当不起这三字,当不起,奴婢的荣幸。奴婢且送王爷出门,接着也要继续当值去了。”
“好,好。”
……
沈无疾:“……”
说来也不知该不该惭愧,这些人平日里面对他沈公公时,都没这般惶恐媚态的。
洛金玉躬身行礼,道:“洛某不通人情,招待不周——”
“没,没!你没错,是我们多喝了几杯酒,上了头。”佳王急忙道,“我们也闹过头了。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是我们不妥当,洛公子千万别为我们而扰了心情,那就是罪过。”
其他几位宾客也纷纷应和。
洛金玉刚刚也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方才发作了一番,如今见众人百般认错,很是恳切真诚的模样,便不由得又反省起来,很有些惭愧地连连道歉,兼之道谢诸位赴宴,越说便火气越小,越发不自在。
沈无疾见状,急忙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半挡在身后,笑吟吟与佳王和诸位宾客说笑几个来回,加上何方舟在旁帮着周旋,好歹将尴尬氛围回暖许多,这才赔着笑,将人都送去府门口,一一妥当安排着离去了。
——至于宋凌,他本是要伺机闹些事,被明庐一把捂住嘴,早掳走了。那场面实在尴尬,尴尬到明庐不忍看下去,索性眼不见为净,自个儿早早离席不算,也将这自己带上门的“拖油瓶”一并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后来,沈公公被上司和同事们集体拉入了饭局黑名单。惹不起。
还好沈公公本来也已经是职场天花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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