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 沈无疾被“逐出”了自家大门, 沉着脸, 幽幽地看喜福。
喜福倒吸一口凉气,膝盖一软, 又要跪。
“喜福公公。”他干娘在他下跪前一刻,站在门口台阶后开口叫道。
喜福急忙应道:“儿子在。”
沈无疾立刻委屈地仰头看过去。
洛金玉对喜福道:“若沈公公对你有公报私仇等不公正处, 你尽可对我说。”
沈无疾:“……”
喜福急忙道:“不敢, 不敢。”
“没什么不敢。”洛金玉淡淡道, “你说就是。”
喜福哪敢答应,低着头一个劲儿推却。
洛金玉倒并不怎么在意, 他说这话, 更要紧是说给沈无疾听的。他也不知沈无疾平日里在司礼监是如何待人的, 今日看喜福那动不动就跪着磕头的样儿,再看喜福那样惧怕沈无疾的样儿,就有些把握不准, 也不知在司礼监里,沈无疾他们是不是也没把那当回事儿, 不觉得那叫虐待。因此,他只好明着说出来,让沈无疾能改掉那些不好的习性。
沈无疾哪敢反驳,只得道:“你看你,将咱家想得什么样儿了?咱家哪是那样的人?你可真是冤枉了咱家。”
“若有冤枉,就是我的不是,若没有冤枉, 就是你的不是。”洛金玉道,“这些待你回来再说,你先去处理公务。”
沈无疾无奈,只好领着喜福,无精打采地去司礼监了。
待他去到司礼监后,因气儿不顺,又暂时不敢得罪这也不知怎么就得了洛金玉青睐偏护的喜福心机小蹄子,只好逮着展清水等人一通刻薄,又是另一番故事了,在此先不细述。
只说司礼监那头果然积攒了不少要紧公务,皇上与皇后那也跟着闹,谷玄黄出发去了邙山,明里是监军,协助吴为剿匪,暗中则在沈无疾的飞书指点下调查邙山晋阳官匪勾结一事——沈无疾一将这些事拿回手上,顿时又忙得焦头烂额,连家都没空回,只能让小宦官回府里说一声。
洛金玉知道他事忙,自然不会有什么不满,反而很是欣慰。只不过,夜里休息时,出了些岔子。
洛金玉这三年来总是睡得很不安稳,勉强借助药物外力也才好上一点点,成亲之后方才真正好转起来,夜里他与沈无疾相拥而眠,听这人胡言乱语、甜言蜜语,又是好笑,又有许多的说不出的安心与舒畅,几乎可说是依赖了。
看似是沈无疾爱一个劲儿地黏着洛金玉,可洛金玉哪里又不是爱被沈无疾黏着呢?只是他性情疏淡腼腆多了,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如今乍一离了沈无疾,白日里还好,洛金玉强自稳定心神看书,倒也过得去,可夜里休息时,他就觉得很不适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愣是睡不着。明明已要到夏季炎热了,愣是觉得这被窝里冰凉凉的,屋子里熄了灯,居然阴森森的,黑暗处像有怪物在盯着似的,叫洛金玉有些毛骨悚然。
他也觉得奇怪,别的都罢了,都可说是新婚燕尔时的不舍,可唯独这屋子里兀然阴冷,自个儿像被什么森森盯着,这感觉就很是莫名了。
可以洛金玉的性情,他又怎会对人说出这等无稽之谈来,只当自己是感受错了,继续躺着努力入眠。
好容易,他可算是睡着了,却做起了梦。
噩梦。
梦中,他见着了自己的母亲。
这本不该是噩梦,他以往也梦见过母亲,却多是怀念年少时与母亲天伦之乐,如今,他却梦见了母亲死时惨况,只见母亲血肉模糊,尸身遭人践踏。他在一旁跪倒在地,痛心哭喊,忽然有人问他想不想再见到他娘。
洛金玉自然答想,刚说完,转瞬,他就来到了一扇黑黝黝的大铁门前,门口左右守着牛头马面,对他森森道:“洛金玉,你且抬头一看。”
洛金玉抬头一看,大铁门上赫然写着:炼狱。
牛头问:“你可是寻母而来?”
洛金玉点头。
马面道:“你母亲就在里面,去吧。”
说完,面前那扇厚重的铁门便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了,声音令人心中发麻。随着门缝扩大,从里面忽然传出了万千凄厉无比的惨叫声,洛金玉乍一听到,便是平日里宠辱不惊的性情,也忍不住头皮一麻,倒退一步,有些惊疑不定。
牛头笑道:“怕了?那就别进去。”
洛金玉不解道:“这究竟是哪里?”
马面道:“地狱十八层。”
洛金玉讶异道:“我怎会来到这里?”
牛头道:“你要寻母,你母亲在里面,你自然就来到了这里。”
洛金玉质疑道:“我母亲怎会来到这里?她一生贤惠慈悲,与人为善,怎会……”
“她养出了你这等不孝之子,怎么就不能来这了?!”马面忽然变了脸,怒目骂道,“不是你在外惹生事非,哪会害得她一头撞死?你倒是没心的东西,三年短孝刚过,就迫不及待娶了一个臭名昭彰的阉狗!她养出你这等孩子,活该下十八层炼狱,替你赎罪!”
洛金玉怔了怔,一时不得言语,被牛头马面狠狠抓住,一把推到了铁门里面。
洛金玉踉跄几步,好容易站稳了,听着不绝于耳的凄厉惨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令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额头也冒出了虚汗。
也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道声音:“往前走,你母亲在里面。”
他犹豫了一下,抬脚往前走去,一路上只见窄小的道路两旁皆是地狱惨象,无数模糊的血肉骨架被鬼差们压着受刑,有下油锅的,有万箭穿心的,有一刀一刀剐自己肉的……
洛金玉越往里去,越毛骨悚然。
好容易,那道声音又说了话:“到了,你且看你左手边,就是你母亲。”
洛金玉急忙看过去,只见一个鬼差押着他母亲,正要绑上木架,另一个鬼差则举起手中的大刀,正在对着她比划。
“娘!”洛金玉大惊失色,什么别的也想不到了,立刻扑过去,将那鬼差推开,挡在他娘面前,“你们做什么!”
“做什么?”鬼差青面獠牙,狰狞道,“自然是给她上刑受罚,今日轮到她的,便是从中劈裂之刑,明儿则是下油锅。”
洛金玉怒骂道:“荒谬!我娘为人一生良善,你们不分青红皂白,竟要对她用此酷刑,是何道理?”
“牛头马面没有对你说吗?你娘养出你这不孝子来,自然是要受刑的。”鬼差冷笑道。
洛金玉梗着脖子道:“是我不孝,要受刑也是我受,干她何事?你们有什么,都冲着我来,不许动我母亲!”
“这时候你倒是装起孝子来,她死的时候你在哪里?”鬼差厉声喝道,“她不是你害死的吗?!”
洛金玉忽遭他这一喝,心头猛颤,不由自主随着他的话想到:我……我当时在牢中。是啊,是我害我娘死的,我口口声声说着孝顺她,却只会连累她……她是为了我,这一生方才贫苦颠簸,不得善终,我……
“子不肖,母之过。”鬼差冷冷道,“她就要代你受罚。”
“她生我养我已属不易,为何我之错仍要她来受罚?”洛金玉满脑子昏昏沉沉,顾不得多想其他,只记得自己要死死拦在母亲面前,哪还记得什么仪态端庄,失声叫嚷,“我不服,我要与阎王争辩!带我去见阎王!他断的什么冤案!我——”
“闭嘴!”
洛金玉顿时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他的母亲。
那是他的母亲,生了他,含辛茹苦养育他十六年的母亲,此时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与其说是“面无表情”,不如说,那略显呆滞生硬的目光中,带着冰凉凉的恨意。
洛金玉:“……”
这张面孔,分明是他母亲,甚至还是许多年前的母亲,比三年前更年轻一些。可是,却又不是……他从未见过他娘会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娘极少与人红脸,便是少有那几次,也多是隐忍宽容大于仇恨愤怒。
“娘……”洛金玉喃喃叫了一声。
“我没有你这不孝子。”他娘冷冷地说。
这话一出,对于洛金玉而言,是何等之重,他眼圈顿时红了,直挺挺往地上一跪,哽咽道:“娘,儿子不孝……”
“我没有你这不孝子。”他娘重复了一遍。
洛金玉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立刻往地上重重磕了几下响头:“娘,是儿子不孝,您、您别……别生儿子的气。”
他几乎话都说不出来了,丝毫不像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镇定自若的洛子石。此时此刻,他不过就是个几岁的孩童似的,哭着道:“娘,娘……”
他何曾见过他娘这样?就是在洛金玉以往的梦中,也没见过。并非是洛金玉不愿相信他娘会责怪他,而是在他心中,他娘一贯都是慈爱的,便是在梦中,在想象中,他娘也绝不会是不慈爱的。
“娘,我去和他们争辩,是我的错,不要你受,要受刑,都该是我来受。”洛金玉哭着道,“我们这就去——”
“我死都死了,你装什么孝敬?”他娘冷笑道。
“娘,我——”
“你是洛家唯一的血脉,竟娶了条阉狗,你对得起洛家的列祖列宗吗?”他娘厉声问道,“我当初隐姓埋名、吃尽苦头,养你长大,只望你光复洛家门楣,开枝散叶,你是如何做的?还有脸叫我娘?”
洛金玉却怔了怔,呆呆地看着她,半晌,茫然道:“可是,娘你没有说过这些。”
他娘噎了噎,也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洛金玉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无辜地道:“娘,我自幼只得您教诲,说要不愧洛家门楣,做于社稷于民有益之人,您并不说要光复洛家门楣,明先生叹息此事时,您还劝过他。至于开枝散叶之事,您更是从未在意过,记得当初邻里间曾有一人以外室有子、而正妻无出为由,要休了贤惠伺候他父母多年的糟糠之妻,您还为之仗义执言过,说人在世上,问心无愧方为要紧,至于孩子,有固然是好,却再重也重不过做人的道理。我与沈兄情投意合,他待我赤诚,一片真心痴意,再认真不过,且是我自己把持不住,与他有了亲热干系,哪能始乱终弃?岂不是愧对圣贤教诲?”
他娘:“………………”
洛金玉说完,见他娘不说话,又道:“娘,沈兄并非曹国忠那样的奸贼,他虽是宦官,却心怀忠义,曹国忠正是他扳倒的。且他还是明先生的二子,多年前因曹祸失散,他一路流浪,被人骗去净了身,这才做了宦官。他不似我与师哥那样长在母亲或父亲的慈爱膝下,他受尽多年磨难艰苦,性情是有些乖僻,却难得心性不差,也愿意改正,在任性中倒也颇有一些可爱之处,儿子很喜爱他……”
他娘面色铁青,打断道:“闭嘴,我不想听。”
作者有话要说:天空一声巨响,宋凌闪亮登场。我这什么梦回十年前的流行语?
只是宋凌万万没有想到,洛金玉居然连自己的娘也能怼,顺便还要秀恩爱。当然了,真洛夫人是没有槽点让儿子怼的,假的才有。
都怪你们,总要提他两句,导致他决定不吃鸡了,要好好搞一番事了。(您的好友W使用了技能[甩锅])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