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疾眼珠子转了转, 颔首道:“奴婢也遵旨。”
“既如此, 得罪二位了, 皇上的意思是叫二位尽早回京。”君天赐道,“眼看也快天明了, 索性别再睡了,就收拾吧。”
沈无疾道:“梅镇之事, 咱家尽数交与小君大人, 绝不再插手, 可内人来此地,却是为了私事, 因此想要多逗留几日, 不知……”
“沈公, ”君天赐和气道,“是皇上命你们立刻回京,你与我说, 我也做不了主。”
沈无疾还要再多争几句,洛金玉已说:“我们立刻收拾启程。”
沈无疾不知这呆子今日怎这样好说话, 犹豫了一下,只好点头附和。
君天赐也不再多话,叫人进来推着他所坐轮椅去官衙前头了。
待君天赐与他带的人都离去这后院,沈无疾关上房门,脸上的笑意瞬间化作了晦暗恻恻的神色,冷笑道:“咱家与这人很少打交道,三年没听得消息, 还以为他早死了。”又看向洛金玉,很有些不安地道,“金玉,绝不是咱家阳奉阴违,暗地里通报给皇上,借着这法子来阻止你彻查梅镇之案。”
洛金玉倒是一怔:“你说什么?”
沈无疾正要解释,洛金玉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以为,我会以为……你多心了,我想都未曾往那上面想。”
沈无疾嗔道:“就怕你万一想岔了,那咱家可冤枉死了。不过,看着倒也像咱家会想出的法子,既不得罪你,又不得罪皇上,好好将咱家自个儿撇清了。”
“或许以往的沈无疾会用这法子,”洛金玉淡淡道,“如今嫁了人的沈无疾,大约是不会用的,他怕休书。”
“……”沈无疾噎了下,悻悻然道,“没听皇上口谕里说吗?河东狮可是你,枕头风也是你。”
洛金玉淡淡道:“听到了,所以我才有此一言。”
沈无疾:“……”
嗐!竟没料到,洛子石也会有报复心!
可揶揄你的是宫里那傻子,你拿咱家撒什么气?
沈无疾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又黏在这人身上哼哼唧唧,直到这人遭不住,与他道了歉,这才罢休,叫来下属,简单说明情况,便随意收拾一下,启程返京。
然而在一路上,沈无疾究竟还是察觉到了洛金玉的异样。
虽然洛金玉已竭力扮出无事模样,甚至还刻意与沈无疾逗说些笑话,可他越是如此,反而越是令沈无疾起疑。
终于,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中,沈无疾忍不住问道:“金玉,你并非惧权之人,此次轻易妥协,可是为了咱家?你说实话。”
洛金玉沉默半晌,也不骗他,黯然低声道:“我已害死了我娘,不愿再连累你。”
沈无疾心中感触万千,将他的手紧紧握住,连叹了十几声的气:“是咱家没用,本想着待生米煮成熟饭,京里就是不乐意,也没法子了,谁料想走漏了风声……”
他的神色阴鸷起来,冷冷道,“别叫咱家查出来是谁通风报信的,否则,哼。”
他这几日虽四处调借兵士,却做得极低调,本是有把握不叫皇上得知的。他亦有把握,待事了之后,只要自个儿届时给皇上多戴几顶高帽,总之也已先斩后奏,皇上那只能闷头吃了这“亏”。
谁知皇上却知道了,还派来了君天赐。
沈无疾自顾自地想了一阵,抬眼看见洛金玉心不在焉的样子,急忙道:“你还是不高兴了。”
“出了这种事,如何高兴得起来。”洛金玉叹了声气,摇了摇头,“我本见皇上非不能纳谏言之人,他亦说他有成明君之心,可……”
甚至当初沈无疾不愿扩大梅镇事态、拿皇上出来说时,洛金玉还以为,是沈无疾假借皇上名头哄自个儿的。谁料皇上竟当真是那样想的。
“他是想做‘明君’,不过是与你所以为的‘明君’,非一回事儿。”沈无疾见他这落寞神色,心疼地道,“金玉,你倔强高洁,平时咱家也不敢多说,总怕你嫌咱家钻营机巧,听着也像是咱家为自个儿开脱。唉,可你明年春闱过后就要入朝为官,咱家心里总寻思着你这样,就……嗐,就总有些慌,忍不住想说,不说啊,这颗心就放不下去。”
洛金玉看着他,恳切道:“我是颇有些固执之处,还望你见谅。你想说什么,请说。”
沈无疾越看他这坦然求教的模样,越是担心,担心他日后入朝为官,还不得被那群狼豺虎豹都给生吞了?骨头都不吐。
“金玉……”沈无疾刚要开口劝说洛金玉日后别再那样刚直,不说要同流合污,可多少也得懂得能屈能伸,话到嘴边,却忽然停住了。
沈无疾望着洛金玉澄澈见底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两人成亲那夜。
那夜皇上率众人闹新郎,其实也不是什么怀心思的事,沈无疾自个儿也知道,寻常人家娶亲时,大多都是这样寻热闹喜气儿的,若没人闹,反而会被说这家没人气儿。
可说到底,若让沈无疾去闹别人,或许没什么,可别人闹他时没轻没重地说那许多话,其实是令他心中不舒坦的。
只不过,别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便也只好照着忍受。
大约,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因此一代代下来,皆如此。
唯独洛金玉,他觉得这样陋俗,便直言出口,不顾场面,不念人情,不给脸面。
自然也没人敢在沈无疾面前抱怨些什么,只是沈无疾猜也猜得到,那些人背地里会怎么说洛金玉。无非是说洛金玉迂腐,说洛金玉“不懂做人”,说洛金玉没有礼数,诸如此类。
然而,错的当真是洛金玉吗?
没有礼数的,当真是洛金玉吗?
洛金玉不解地看着沈无疾话刚开头,忽然发起呆来,问道:“怎么?你有何话,但说无妨,我是有些冥顽之处,也曾因此铸成大错,如今已有觉悟,会改……”
他话音未落,沈无疾霍然道:“你改什么?你别乱改。”
洛金玉一怔,露出些茫然神态。
沈无疾深深呼吸,将洛金玉的手抱得更紧,心跳也猛地快了许多,道:“你没有错。”
洛金玉:“……”
“你若有错,你错在何处?不该得罪君家?不该揭露太学院藏污纳垢真相?”沈无疾问。
洛金玉张了张嘴,呐呐的,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
“你并不觉得你错了,为何要认错?”沈无疾问。
洛金玉垂眸,仍是沉默,却免不了鼻头眼角发酸。
沈无疾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为何要认错?你认的什么错?你为哪件事在认错?”
洛金玉甚至被他问得有些恼羞成怒起来,手攥成拳,微微颤抖。
“你说啊。”沈无疾逼问。
他既一定要问,洛金玉就答。他咬着牙,低声道:“我害死了我娘。”
“你为何害死了你娘?”沈无疾问。
洛金玉猛地抬眼看向沈无疾,眉头紧皱,眼尾发红,又是恼怒,又是疑惑,不知沈无疾忽然怎么了,竟会这样戳自个儿的痛处。平日里……平日里,沈无疾都是小心翼翼的绕着这事儿走,生怕提到了半句。
沈无疾此刻却定定地看着洛金玉,仿佛是执意要等他一个答案。
洛金玉不知道该如何答。
难道要他答“我不该得罪君家,不该揭露太学院藏污纳垢真相”?
“你总说是你害死了你娘,可你娘是怎么死的?”沈无疾缓缓道,“你娘是因君家陷害你,为你伸冤而死。为何君家陷害你?因为你坚持揭露太学院贪贿。你为何要坚持揭露太学院贪贿内幕?金玉,你说,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要这样做……这有什么理由可言?这需要什么原因?太学院贪贿,人人知而该报,根本不需要任何其他缘由。
洛金玉怔怔地看着沈无疾。
沈无疾一面是越发冷静下来,一面却感受到自个儿的一颗心越发滚烫起来,烫得亮堂堂的,亮得就像洛金玉那样耀眼。
“太学院贪贿,人人知而该报,揭露它,需要什么缘由吗?”沈无疾道。
洛金玉:“……”
沈无疾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意极为复杂:“你说你害死了你娘,你说你性情冥顽固执,你说你要改,你要改什么?你洛金玉要改成与这俗世同流合污之辈,要趋利避害,要从此路见不平、袖手旁观?要将‘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抄写下来,挂在门上吗?你告诉我,你是要改成这样吗?”
洛金玉的手攥得更紧,战栗得越厉害,死死咬着牙,半晌,小声道:“我可以有更好的法子……”
“你没有。”沈无疾说,“你当日不过一介布衣,无权无势,而君家人位高权重,你除了放弃与坚持,哪有第三条路?只要你没有放弃,只要你坚持揭露那件事,你就会得罪君家,除非你能将他们连根拔起,可那时朝中曹国忠、喻阁老与君亓三足鼎立,喻阁老故作昏聩,不肯轻易出面,曹国忠就更不必说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你没有办法将君家连根拔起。”
洛金玉的脸色越发灰败起来。
沈无疾长长地吁出了一道浊气,声音温柔起来,道:“金玉,错的不是你,是君路尘,君若广,是君亓,是应天府尹,是被他们收买或哄骗了来胡乱指证你的那些人。”
洛金玉死死忍着眼中的泪,哽咽道:“可若我没有……我……”
“你没有什么?”沈无疾问,“若你没有多管闲事、不知好歹?”
洛金玉的头几乎要低到胸前,沉沉的,抬不起来。
沈无疾又叹了声气,一只手仍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则绕到他背后,将他揽入自个儿怀中,轻柔地抚摩着,道:“金玉,你没有‘多管闲事’,没有‘不知好歹’,从来也没有。”
“别人不敢说的,你敢说,别人不敢管的,你敢管,别人不敢质疑的,你敢质疑。”沈无疾满眼皆含着怜惜,又掺着敬爱,吻了吻洛金玉的额发,“你是个呆子,也是位勇士。咱家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外在魁梧雄壮,声如洪钟,日御数人,一掌能劈裂一块青石,何其威风壮哉的样子,可他们见着了曹国忠之辈,跪地就称儿孙,恨不能为之舔趾,其谄笑媚颜之厉害,连咱家都比不过。还有些,别说见着了曹国忠,就是只见到了锦衣卫,也立刻两股战战,恨不能钻入地缝,问他一句,他能答出十句,攀扯上百个人来,好为他自个儿讨好。可你,看着一阵风能吹跑回天上去的样子,却傲骨铮铮,不受威逼,不为利诱,只争一个‘理’字。你何曾多管闲事?你管的不过是世间不平之事。你何曾不知好歹?你识的,恰恰正是这世间被蒙蔽了太久的真正的好与歹。”
“我娘……”
“你娘是被陷害你的人害死的,不是被你害死的。”沈无疾道,“错的是他们,他们不该利用太学院贪贿弄事,更不该因被你揭露而恼羞成怒地陷害你,而不是你不该揭露他们。金玉,错的是他们,不是你。你娘是他们害死的,不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梦里写了至少六千字,一看文档左下角,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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