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疾见他居然久不说话, 登时勃然大怒:“你不说话是何种意思?”
我还能是何种意思?!这下属急忙道:“属下只是急沈公之所急, 属下对洛公子绝无他意, 属下绝无龙阳断袖之癖……”
“龙阳断袖怎么你了?”沈无疾冷笑连连,“怎么的, 瞧不起龙阳断袖?有龙阳断袖之癖,低你一等?”
下属锦衣卫:“……”
沈无疾重重地“哼”了一声, 很有几分“高人一等”的得色, 斜着眼, 不屑道:“也不知自恃些什么,好似你还有女人似的。”
“……”下属忍辱负重道, “属下绝无此意。”又道, “沈公与洛公子郎才郎貌, 佳偶天成,举世无双。沈公待公子痴情厚意,而属下等向来敬重沈公, 自然一并以‘师母’之礼敬崇洛公子,因此多嘴关怀他。”
“哼, 算你孝顺。”沈无疾这才心头舒坦,大发慈悲放过他,背过身去,继续拿起远视镜看,一面吩咐,“叫人盯紧官衙那的事态,一刻也别放松。现在就赶紧叫些人扮像些本地人, 去各处人群里候着,随时准备得了令就滋火闹事,怂恿本地人都闹起来。届时,只要他们一闹,各处兵队立刻行动,镇压民乱,梅镇进入戒严,城外的三千兵也立刻以维持秩序、保护钦差为由,开门进来。”
他停了下,又放下远视镜,回头很是郑重道,“到时混乱,难免会出现些岔子,只一条,哪里出了岔子都行,就是洛金玉不能伤着一根毫毛。”
下属忙道:“属下等知道。”
“你不知道。”沈无疾道,“咱家的意思是,哪怕君天赐和洛金玉同时出了岔子,你们也得都全力先去救洛金玉,而不是一边分一半人。”
下属犹豫道:“可君天赐……”
“没有‘可是’,”沈无疾道,“君天赐出了事,咱家一力承担,若洛金玉少了半根头发,咱家拿你们是问。”
“是。”
沈无疾又与他嘱咐些事,另外属下捧来衣冠,侍候他脱下官服,换上了当地人的再普通质朴不过的穿着,粗布麻衣,头戴角帽,脚穿布鞋,却也难掩沈无疾本来姿色,仍是一眼出挑,甚至看起来更像俏面女扮男装了。
下属虽也见怪不怪了,可忍不住又要在心中感慨一回:沈公这相貌是真真的好看,若他的性情能配得上他这绝世好样貌的话,可别说他是男子……哪怕就是太监,恐也能轻易就蛊惑人心,引来无数狂蜂浪蝶的。可是……
“嗳,每到此时,咱家都要羡慕你们。”沈公忽然开口叹息,他微微蹙眉,一双凤目之中染着些许忧愁,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气质。
下属心中一动,急忙关切问道:“怎么?”
“还能怎么?”沈公再恳切不过地忧愁道,“你们生得模样平平,每次穿这些破衣服,都似浑然天成,别人半点不会起疑,天生做探子进东厂的好材料。咱家却不同,还得往脸上多抹几层黑粉,否则鹤立鸡群,半刻都藏不过眼,嗐,和你们说,你们也不会懂的,还当咱家是炫耀呢。”
下属:“……”
得了,这颗心还是别乱动了,老实呆着吧。就沈公这性情……一般二般之人还真是都无福消受。但凡沈公能有七分……不,只要五分,但凡他有五分何公的品性,饶是他身为太监,那想与他温存相好的恐怕也得踩破东厂大门槛,应那句“色字头上一把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就现实而言,这色字头上已经不是一把刀了,那是用蚕丝吊着万把利箭,随时准备穿心。
只有洛公子向来为人处事都与众不同,嗐,谁敢不崇敬洛公子?谁敢不拼死护住洛公子?若洛公子没了,沈公可还去哪找这样品味独到的相好?
下属心情极为复杂地如此想着。
再说官衙公堂之上,君天赐终于换好官服出来了。县丞王大人本在与师爷窃窃私语,商议此事该如何走向,忽见师爷朝自己挤眉弄眼,顿时心有灵犀,回头看去,急忙端正姿态,起身恭敬行礼。
洛金玉刚刚听了梅镇民众们许多议论谩骂,没一直盯着看,早已转过身来,垂眸望着地面青石出神,忽然听到王大人的声音,便抬眼望去,见着了身着官服的君天赐。
官服倒是没什么特殊之处,洛金玉早先见过刑部尚书等高官,其官服品制与此刻君天赐的穿戴大同小异,除却前胸后背上因官品高低部门不同而略有差异的飞禽走兽团花枝叶等图纹之外,皆是绯红底色的团领宽袖大袍,腰束玉带,头戴双翼乌纱帽。
只是君天赐体弱,虽高,却极瘦,背脊亦有些许佝偻,加之满面苍白病色,眉目嘴唇皆色彩淡白,又无胡须,穿上官袍,并没尚书等人的威严庄重,倒像谁家未冠少年偷穿大人衣裳,有些不伦不类之感。
这也恰是君天赐极少穿官服的原因,他自知难看,且为显官威,官服料子虽好,却有意制得硬挺许多,不如绫罗私服柔顺,穿着令君天赐很不舒服。
君天赐的心情不好,对着洛金玉幽幽道:“都如你意了。”
“我不过按本朝律例之言,何谓‘如我之意’?”洛金玉淡淡道。
君天赐心中有火,懒得再和这块石头斗嘴,径直走到心腹叫人搬来放在堂下一侧的椅子前,坐下去,对王大人道:“继续。”
继续……继什么续?继哪门子续?我听这姓洛的一通骂,都不记得说到哪了!
王大人生无可恋,思来想去,好容易想起来先前说到了哪,清清嗓子,道:“如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人证,却又谁也没更多证据,因此本官谁也不偏倚,只能押后审理,给你们留出时间,各去寻证,三日之后,再来升堂。”
这是他刚刚与师爷商议出的法子:一字计之曰,拖。
也是官场的老法子了。凡事不决,拖;事情难办,拖;不知如何是好,拖。
拖着拖着,说不一定,问题就自个儿消失了呢?
王大人说完,又怕洛金玉再骂自己,急忙添补道,“洛公子,本官如此举措,亦是有案例在先的,没有乱来,绝对是遵守了本朝律例。”
洛金玉并没赶着骂他,只淡淡道:“既如此,请大人接我第二份冤案申诉。我听闻,梅镇城畔江中无数沉水尸骨,皆乃外地人氏,在此地离奇死亡,官府却未有立任何案宗调查。请王大人立刻调配人手仵作,去捞尸验尸,查找凶手,以慰亡魂。”
王大人问:“你听谁说的?”
“司礼监掌印太监,沈无疾。”洛金玉道。
王大人:“……”怎又是沈无疾?这姓沈的话可真多!
他默然地看了眼君天赐,君天赐却坐在那,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没理他。他又看向洛金玉身后一些的那氏族长老,交换了个眼神——也没看懂长老究竟是何意思。最终,王大人只得偷偷看身旁的师爷。
他算是确定了一件事:如今在这临赶鸭子上架的场面上,最能让自个儿靠得住的,只有师爷。
师爷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精瘦男子,两撇八字胡,眼白多,瞳仁小,一看就是精明之相,他眼珠子溜溜地转了几圈,弓着腰,凑近王大人耳边,低声道:“大人,过往镇里祭神,是送了人沉江,人数少说有一百,不能捞。可这人倔,您也别直着否决他,恐他又发疯骂人,且他还搬出了沈公公,您亦不能说是沈公公说瞎话。因此,您还是拖字诀,就和他说,兹事体大,先要调配人手,清查江畔方圆,然后选定吉利时辰,请和尚道士在旁诵经镇魂,才好去捞,总之先这么哄着他。”
王大人也压低声音,用只有彼此听得见的声儿问道:“然后呢?他恐怕难哄,恐怕要催,而且咱们真捞?捞上来了,怎么说?那么多人都失足落水?”
师爷道:“您现在就说要捞尸,却不立刻去捞,只消拖得两三个时辰,自会有人先去将江底那些尸体捞了处理干净,届时当着他面捞一场空,他自然无话可说了,您也不算得罪了沈公公,也不得罪镇上氏族名望们,左右逢源。他们再要闹,那是他们彼此的事儿,左右沾不到您身上来,说白了,这些事都与您有什么关系呢?”
王大人听着了,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寂寥忧愤,暗自叹息道:是啊,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人也不是我杀的,我不过是个区区县丞,自上任起,每日打卯,少有迟到早退,岂不已是尽了极大的职责?凭什么还要平白无故的被一介布衣那样辱骂?难道我每月只吃着三瓜俩枣,却还要我来管其他人杀没杀人,分没分赃,让我四处得罪人,叫我每日里不得好过吗?若做县丞得这么苦,那谁要乐意做?谁吃饱了撑的?
唉,这姓洛的倒是吃饱了撑的,连个县丞也不是,就跑这儿指手画脚,给他自己出口气也就罢了,情有可原,如今竟还要给什么亡魂伸冤……那些亡魂是他亲爹亲妈吗?要他来多管闲事?能分得他几个铜板不成?还要闹得我受他连累不得安宁,这什么混帐,读书读傻了的呆子!怪不得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做根搅屎棍,搞得大家日子都难过外,屁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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