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舟被明庐拉着手, 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他俩走走停停, 瞧了不少热闹, 除了魁梧浓胡的番邦力士、媚眼细腰的异域舞娘,金发碧眼、肤色白于常人的西洋人, 还有通身黝黑的人。
何方舟掌管东厂,自然也是见多识广, 并不惊奇, 只是他平日里也不多见这些人, 尤其未曾见过这些人耍把戏,因此越看越有意思。
明庐见他入了迷, 便笑了起来, 心情也很愉快。
何方舟乃习武之人, 又是东厂暗探出身,对他人的视线很是敏感。他犹豫一下,转头对上明庐望着自己的目光, 讪笑问道:“怎么了?”
“这不挺喜欢热闹的吗。”明庐笑着道。
何方舟道:“偶尔如此,着实喜悦。”
“还嘴硬呢……”明庐正要揶揄他, 那胡人表演暂告一段落,伙伴拿着铜锣向四周观众讨要赏钱,正好来到明庐与何方舟面前,明庐便摸出几枚铜钱扔到锣鼓上。
何方舟转头看过去,忙也摸出自己的钱袋子。
明庐在旁笑道:“凑个热闹就行,不需要太破费。”
可何方舟的钱袋子里没有铜板,最碎的也是半根拇指大小的碎银子。他也绝不小气, 拿着这块碎银子,也不如旁人那样抛过去,而是客气地要放到铜锣上。
不料那讨赏钱的胡人却忽然将锣鼓往后一收。
何方舟一怔,不解地看向这胡人,只见这人笑咧咧的露着大白牙,非是恶意的样子,又将铜锣往前一伸。
何方舟便准备再将碎银放上去,这胡人又耍了个手花,将铜锣支在竖起的食指上转了几圈,再抓在手上,往自己头上一盖,挤眉弄眼的,对着何方舟做了个耸肩摊手的滑稽模样。
周围的人群见着了,都哈哈笑起来。
何方舟虽不解其意,却也跟着笑了起来,低声问明庐:“这是怎么回事?”
“逗你玩儿呢。”明庐故作嫌弃道,“他不要,就不给了呗。”
那胡人闻言,立刻冒出满嘴的地道官话:“嘿你这就没意思了,弟兄们指望着这开张呢!”
何方舟:“……”
明庐哈哈大笑,解释道:“认识的。”
何方舟恍然。
“等会儿,收完赏钱,请你们喝酒。”胡人说完,就向其他人讨赏去了。
“扔过去。”明庐对何方舟道。
何方舟点点头,隔着些距离,将碎银子扔到了那铜锣上。
明庐问:“去和他们喝酒吗?”又低声道,“好些事儿我都是跟他们打听的,他们平日走街串巷,什么人都见得着,知道得多。”
何方舟便又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明庐又道:“不过都是江湖人,不拘小节,到时可能有些做派你不喜欢,提前和你说一声,别连累你一块儿生我的气。”
何方舟失笑道:“不会。”又道,“你好像对我有些误解,我出身……平日所见所闻,或许还会超出你所想象。”
“也对,”明庐笑道,“可我总是会忘记。或许这也不能怪我,得怪你。我看着你,总像看见了一潭再温柔不过的春水似的,哪儿能将你与那些联系到一块儿?”又真心感慨道,“尤其是,今日听你说了你的身世过往,我越发在想,若没那番意外曲折,你今日大约和你父亲一样,是位妙手仁心的大夫。这么一想,我更是心疼你了。”
明庐说的是真心话。
他虽对自己的亲弟弟沈无疾心怀愧疚,又有骨肉血脉之情,可想归想,一旦亲眼见着了沈无疾那耀武扬威的脸色,那翻白的长头顶上的眼睛,听到沈无疾那阴阳怪气的强调……实在是想心疼也很难,没动手打一顿就已经很克制了。
何方舟却不同。
何方舟性情温和,端庄大方,虽一面坐着提督东厂这样的位子,一面又悉心体贴地照料着那叫耀宗的痴儿。不光如此,他还总在明里暗里的为沈无疾说些好话。又知道了他为家人方才自愿做了太监,且还未有半分怨愤……
明庐向来自谓天下最爽快之人,可如今见着何方舟,不免觉得,自己的境界远不如他。
哪里不生出同情,同情中又生出怜爱,同时又生出了许多的敬重。
如此一来,明庐越发爱亲近何方舟。
何方舟从未听人对自己说过这种话。
什么“心疼”……
谁会心疼他?有什么好心疼的?
沈无疾这些人待他如兄长,又仿如先生,实则还是同僚,虽心中亲近,视作一家人,却又哪里会心疼他。倒不如说,在沈无疾他们的眼中,他是最不需安慰心疼的,反过来,还需要他去心疼他们。
就像展清水那家伙,当初说些胡话,也是说“方哥你向来是疼我的”“沈无疾不需要你疼,他有人疼,我没有,你多疼疼我,你现在怎么老是疼他不疼我”……
至于父母弟妹们……
父母固然会有自责,可何方舟与父母再相会时,何方舟已长大成人,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提督东厂这等厉害人物。
他父母只见他如今富贵,便说对他放了心。
隐隐约约的,何方舟还有些感觉到他们对他的敬畏。
每次相见,父母都要特意叫全家都换上新衣裳,仿佛觐见达官显贵那般尊重紧张。
何方舟向弟弟妹妹们问些近况,弟弟妹妹们更拘束,说话偶还结巴,而父母则会低声训斥他们。
好像……好像害怕何方舟会生气。
何方舟便知道了,他们怕他。
何方舟并不因此怨恨家人,他知道他们不是有意如此,他们待他十分尊重,与他相见,比过年还要认真对待,父母亦总是将何方舟当初为了他们才卖身进东厂的事儿挂在嘴边,时不时就要对弟弟妹妹们说一说,让他们都牢记住大哥的恩情。
父母还总说,日后弟弟成亲生了孩子,要过继给他一两个,叫他也有香火传承。
除此之外,他们亦不贪图何方舟如今的权势。
不像有些同僚荣归故里,家人便仗着关系作威作福。
何方舟家世代行医,说不上是书香世家,却也门风很正,父母严格交代子女们,让他们不要在外随意说大哥的名头。他们自己亦是少对外提。
何方舟给他们财物,他们也不拒之门外,只是总劝说下次无需再送。
何方舟就是想在鸡蛋里挑骨头,也很难挑出来。
但是,偶尔他会觉得失落。
有一次,母亲寿辰,他前去拜寿,劝阻再三,父母才没有另给他做些大鱼大肉的“富贵菜”,让他能与他们一样吃母亲的长寿面。
面碗里,其他人都是一个鸡蛋,母亲碗里两个,何方舟碗里三个。
他家如今不比以前,几个鸡蛋着实算不了什么事儿,只是,这其中的意味就……
何方舟倒也没说什么,就这么吃了,顺口夸了几句鸡蛋嫩。
后来,何方舟临走时,多看了几眼院子里的鸡,他一个妹妹便嘴快道:“刚那鸡蛋就是这几只鸡下的,大哥你带两只回去不?还有些鸡蛋……”
何方舟还未说话,他母亲已急忙拉住妹妹,很认真地训斥道:“说什么胡话,你大哥提两只鸡回东厂,像什么样子,别人说闲话的。”
妹妹“哦”了一声,又小声道:“那我给他提过去?”
母亲嫌她不懂事:“你少给你哥出难题。东厂还能少了你这两只鸡?”
妹妹不说话了。
何方舟知道,母亲绝不是舍不得这两只鸡和那些鸡蛋。
她只是觉得东厂门槛儿高,觉得他身份厉害,觉得如今的他不缺两只鸡和鸡蛋,她只是担心叫别人知道了,会嘲笑他有这一门土亲戚。
他都知道。
他还知道,如今的他在他们的眼中,比起是家人,是儿子,是大哥,更多的是恩人,是贵人,是高高在上的提督东厂。
可他们却不知道,他就是缺那两只鸡和一篮鸡蛋。
“发什么呆呢?”明庐问。
何方舟回过神来,习惯地先笑了笑:“没什么。抱歉。”
“他们摊儿快收完了,走,喝酒去。”明庐道。
何方舟定睛一看,周围的人群见这几位胡人收摊了,便已散得差不多了,便问:“庙会刚开始热闹,就收摊儿?”
“都是图个热闹,现在我来了,还赚什么钱?”明庐笑哈哈地说,“肯定是请我吃酒啊,他们今晚彻夜摆摊儿,那赏钱也不够还我这债主的。”
何方舟好奇问:“你是他们债主?”
“说笑的,”明庐道,“江湖救急而已,指不定我还欠别人钱呢。”
一个胡人收着地上的绳索,绕到这边儿,正好听见了,顺嘴接话,道:“我看你钱没欠什么,情债倒是欠了一屁股,怎么着,都躲京城来了?这回又是惹了哪个女侠追杀?”
明庐忙道:“别胡说八道的,我最近陪我爹呢。”
“得了吧,你每回都拿你爹当幌子,”那人道,“那怎么没见你陪你爹来庙会?难道你要说这是你爹?”
说着,指了指何方舟。
何方舟:“……”
“滚!”明庐作势虚踹了那人一脚,“滚不滚?滚不滚?踹你!滚!”
那人笑嘻嘻地绕着绳子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南宫梦蝶正在暗中做笔记:原来学沈无疾撒娇没前途!方哥不吃这一套!他不喜欢奶狗!不,等等,那为什么他喜欢曹耀宗?那到底是要选A还是选B?题目好难!
梦蝶流下了学渣的眼泪。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