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好……”侍郎绞尽脑汁, 拿出官场惯用的招数, 拖延道,“这京南养孤院买房开销一事, 我回头就让人去核实……”
“不止此事,”洛金玉道, “下官说过, 这只是其中一例。譬如各处养孤院日常开支耗费, 亦有很多蹊跷。他们报账上写,养孤院每人每日三餐……”
侍郎打断他的话, 道:“小孩儿要吃好些, 这是先帝亲口说的。”
“下官揣测先帝所说, 无非是让小孩儿吃饱,有肉。”洛金玉问道,“而不是让养孤院每日吃牛肉燕窝。”
侍郎讪讪道:“谁说他们吃这些……”
洛金玉道:“下官月俸五两银子, 已比寻常百姓略高一些。下官问过府中厨娘,寻常富足人家, 吃得好些,每人每月绝到不了一两银子。
可养孤院一个小孩儿,每人每日,一两纹银。
下官不知他们除了每日吃牛肉燕窝,要吃什么,才有此开销?何况养孤院集中采买,常理而言, 要比寻常百姓散卖更优惠上一些。
且说,我家日常吃饭是三口人,偶是四个人,吃得很好,早晚虽清淡些,却也精致,午餐更是丰盛,几乎日日皆有鱼肉,有时还有燕参鲍肚。
如此下来,询问府内账房,我家每月用在吃上,不过三十两银子。平摊下来,每人每月十两纹银,每人每日,绝不到一两。
敢问大人,下官与沈无疾皆是在朝任职之人,我品级不高,可沈无疾乃司礼监掌印太监,本朝官阶规定,他为正一品。我们所吃,亦是如此,养孤院的孤儿,为何比我们在吃上耗费更多?”
侍郎斟酌着,正要开口,洛金玉又道,“大人不必问我是否孤儿不配比我们吃得好,下官并无此意,只是下官质疑,这每日每人的一两银子,当真是吃到他们的肚子里了吗?
下官非常费解,一个不足一岁的婴儿,他的开销之中,为何会有因蹴鞠受伤导致的药物与补品支出?他如何蹴鞠?还是其他孩童蹴鞠时,将他放在场旁,飞来横祸?”
侍郎:“……”
洛金玉继续道:“下官同样费解,养孤院中虽都是孤儿,可既然朝廷仁厚,愿意赡养他们,便是人伦大幸。自然,这些孩子非是作恶之徒,他们可以、也应当在糊口饭菜之外,享受些瓜果零食,然而,账目上的荔枝令下官很是费解。
荔枝产自岭南,古人有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岭南离京城路途遥远,且产时正是天气炎热。荔枝娇贵,极难保存,一路上快马加鞭,仍要不时换新冰块。
当今圣上都觉奢侈,特意下令,叫每年荔枝产时送两筐来京城,尝个味儿也就罢了,不必多送。
下官请问上官,京城十所养孤院,每年夏季每院所报荔枝开销,统共超过五十斤,这五十斤荔枝从何而来?皇宫所受贡品荔枝,都没有五十斤。”
侍郎艰难道:“那、那或许是,虽是孤儿,也不低人一等,也有资格尝个鲜……况且,虽然运荔枝难,可也不是没有商人运些来……”
“大人,京城百姓三十万余人,大约有二十多万都终生未尝过荔枝。”洛金玉道,“京城是有荔枝卖,却需十两白银一斤。除了达官显贵,几乎不会有平民百姓耗费钱财买这个吃。买一斤荔枝的钱银,他们可以吃整年其他瓜果还绰绰有余。
大人,下官不觉得孤儿低人一等,可孤儿受国家贴补养育,倒也不必‘高人一等’,否则天下百姓何必日日辛劳耕作?自家儿女也舍不得买个荔枝吃,却缴纳国税,给孤儿们吃。他们何不索性将自家儿女送去养孤院,倒比在自己家要过得享受,这与养孤院成立初衷是背离的。”
洛金玉道,“更何况,若当真是偶尔采买给养孤院的孤儿们享用了,也就罢了。可依照以上种种疑处矛盾而言,这些钱银荔枝,究竟是孤儿们享用了,还是个别官员自己贪受了,下官就怀疑得很了。”
侍郎:“…………”
西郊别院。
“沈公,人间所行走的,绝不全都是人,”君天赐仍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极为狂妄,“休说这些娼妓,就是满朝上下,文武百官,所能称人者,亦寥寥无几。何所谓‘人’……咳咳……”
他又咳嗽了一阵,从怀中掏出药瓶子,倒了几颗塞进嘴里,喘了喘气,继续咳。
“……”还是闭嘴吧你!
沈无疾每每见他如此,都很是心焦,嫌得不行,面上还得关怀问候:“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这日头越来越大,您可别晒坏了。”
君天赐摇了摇头,也没心思和他多说了,直接道:“沈公,养怡署行事,你还是别掺和了。”
他这话就显得不太客气了,沈无疾的笑意便也收敛了些,问:“皇上知道你们拿活人试药吗?”
君天赐忽然笑了起来,并不回答,只看着他。
沈无疾一怔:“皇——小君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君天赐笑着道,“我只是,想要告诉沈公,养怡署与东厂都是为皇上做事,都是皇上养的走狗,何必狗咬狗呢。到时闹去了皇上面前,他必然是打先咬的那只。”
西风听闻了那一番对话,先不敢表露震惊之色,待君天赐离去后,方才急切地看向神色叵测的沈无疾:“干爹,他……”
“不该你问的,就别问,”沈无疾冷冷道,“不该说的,憋死了也别说。”
“儿子自然知道,可……”西风讪讪地住嘴,神色仍是既惊又惧。
沈无疾垂眸,不笑,沉思,眉眼间很有些阴鸷之色。
半晌,他淡淡道:“已确定了养怡署在这地下,就叫那些孩子们收了,送回各处养孤院,再让人买些零嘴玩具、书本笔墨送去。”
西风忙应了声是,匆匆地去了。
心腹推着君天赐走远了,回头见不着其他人了,这才低声问道:“您为何要主动露面,告诉他养怡署就在此处?”
君天赐道:“沈无疾生性多疑,且又执拗,他既已经起了疑,必要得个答案不可。再叫他挖下去,早晚也要挖到。”
心腹又道:“既如此,咱们要不要通知转移?”
“不必。”君天赐垂眸,望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
他的皮肤很白,手背上亦是如此,皮极薄,青筋清晰可见。
他仿佛能看见自己的血液流动。
“他不敢。”君天赐淡淡的声音很快飘散在了郊外的风中,“有几条狗敢真明着咬主人?他又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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