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天赐起了个大早, 洗漱更衣, 束发戴冠, 对镜照看了许久,恹恹道:“脸色还是过于灰白了……”
君太尉如往常一般起床, 与夫人共进早餐,忽然见君天赐院里的丫鬟过来, 行礼道:“老爷, 夫人, 二老爷向夫人借东西。”
君太尉与夫人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问:“这倒是稀奇事儿, 借什么?”
“胭脂水粉。”丫鬟道。
君太尉:“……”
夫人讶异道:“小叔借这个作什么?”
“二老爷似是要出门, 嫌自个儿面色太白,唇色也显病弱,因此想要遮一遮。”
君夫人:“……”
她犹豫着看了一眼丈夫, 丈夫无奈道:“别问了,借他就是。”
君夫人只好叫来自己的贴身丫鬟, 让她领着那丫鬟去屋里拿。
待君天赐院中丫鬟借了胭脂水粉走后,君夫人才犹豫着,问丈夫:“你说,这小叔他……他以往也这样病色,可也没……”
“他以为还没——”君太尉几乎就要将“失心疯呢”四字说出口,最终还是吞了回去,只道, “认识洛金玉呢。”
君天赐的心腹站在墙边,面无表情,内心崩溃,看着丫鬟在公子脸上涂脂抹粉。
他自然知道公子今日为何如此。
公子昨儿就兴致勃勃地跟他又说了许久的“英雄救美”计划。
从一开始,公子联合喻长梁整沈无疾,其中就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趁虚而入,杀沈无疾,娶洛金玉。
洛金玉去都察院的事情,公子眨眼就知道了。
都察院通宵计划羞辱洛金玉的事儿,公子知道得很清楚。
这一切都在公子计划之中,他便要趁机前去相助,在洛金玉最无助脆弱时给其可靠的肩膀与怀抱……
“……”
心腹觉得自己有满肚子话想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这感觉真是奇怪极了。
他自幼跟随公子,从没见过公子这么没有脑子的时候。
公子只要想到洛金玉,脑子就不见了,都不知是为什么。
好容易,丫鬟收了手,心腹看着公子对镜照来照去,很满意,又问他怎么样。
他细看,倒也觉得确实是比起平时有精神多了,自然恭维几句。
君天赐听着心腹与丫鬟的恭维,越看镜子,越觉得自己英俊非凡。
他高兴一阵,忽而又问:“我是否要佩把剑,更显男儿气概?”
心腹:“……”
君天赐没听见回音,微微皱眉,转头看他。
心腹无奈,只好解下自己的佩剑,走上前去,递给他,犹豫道:“剑有点儿……”
话未说完,君天赐已伸手拿过,然后,手一松,剑哐当掉地上了。
“——重。”心腹下意识说完,反应过来发生何事,顾不上剑,急忙查看君天赐的手,“您没事吧?”
君天赐面无表情,转动轮椅,轮子从剑上狠狠碾过去。
心腹:“……”
再说沈府门外。
听得那左佥都御史之言,洛金玉越发心中有数:这人是为昨日之事前来报复寻仇。
他亦越发悲愤!
昨日之事他是句句分明、句句秉理直言,不料这人不仅不思悔过,竟还如此报复心切,故意闹上门来……此等人士心胸狭隘,竟还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那以往在他手上所过公事种种……
岂非细思恐极?
二则,洛金玉虽性情耿直,却亦聪慧过人,他眼见这些人敢来沈府门前这般胡闹,便料想到他们恐怕是知道些什么,譬如,沈无疾极难翻案,他们便肆无忌惮。
那左佥都御史见洛金玉神色凝重,一时并不言语,并不知他在思索沈无疾之事,只当他蒙受如此羞辱,无言以对,便越发得意,招手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些放完炮竹,好进入盘查流程,待这边事暂了,洛郎中还要随我们去礼部一趟,在礼部继续盘查你公事交接种种,看是否有恙。”
他笑着盯住洛金玉,如秃鹫盯猎物,道,“虽然说,有些丢人嫌疑……却还是要公事公办,查就要查得仔细全面,否则多怕洛郎中回头反而参我们都察院一本。洛郎中,你没意见吧?”
洛金玉回过神来,并不为他这阴阳怪气的言语所激怒,只道:“都察院能够公事公办就好,只望大人是为了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与国法官律如此,而非害怕他人弹劾。”
“……”这御史讨了个没趣,冷笑一声,甩了甩官袖,沉声喝道,“放炮!”
“且慢。”洛金玉道。
御史冷眼看他:“洛郎中若不相信放炮竹乃都察院规矩,回头自可再上书参我。”
他们都察院昨夜里之所以谋划了通宵,无非也是怕了洛金玉难缠,因此就算整治羞辱他,也要让他挑不出毛病来。
这放炮竹的说法,还真是历来有之的老规矩,只不过这样一来,难免吸引过往人看热闹,把被审官员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成为百姓饭后谈资,是很没有面子的事儿,仿如被人打了脸。加之又多是把人请去都察院,极少上门,因此都察院很少放过炮竹。
可若洛金玉要拿这点说事儿,他们也有话说。
“下官过后自会询问此事是否为真,”洛金玉淡淡道,“而此时,下官只是要请你们放开家中门房。沈无疾尚未论罪,我亦是朝廷命官,他身为我家门房,至少此刻论不出任何罪责,都察院的人没有资格扣住他,对他施以暴力。关于此点,我会在之后奏疏中写明。”
“……”
这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都到这一步了,还如此嚣张,还敢拿上疏来威胁我?!
左佥都御史勃然大怒,道,“洛金玉,你还敢上疏?我还要上疏参你呢!我荫祖职,受人尊重,乃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你却于昨日当着众人之面辱我及先祖,更对太|祖皇帝质疑不敬,我本还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给你几分面子,不打算参你这点,不料你竟不知感恩,反而还在这叫嚣不停!”
就在这些时候,街头巷尾里逐渐来了些人,不敢靠近,远远的扒着墙角偷看,都是被大清早的炮竹声给引来的。其中有寻常爱热闹的百姓,亦有周围各大臣府邸里的下人。这些下人相互都脸熟,讪讪地相互打招呼,说是也来看热闹的,却心知肚明,都是受家主所令,来观察事态的。
因此这些府邸里做事的下人们倒是安静,只看不多说,其他百姓们却低声议论纷纷。
而那左佥都御史早料到——也正是想要——这样场面,人越多,越发羞辱到那姓洛的。因此他越发激动,又越发警惕,誓要当着众人的面,将洛金玉的脸皮踩到脚底下去!
君天赐坐在轮椅上,被心腹也推着从太尉府来了沈府不远处的一处拐角。
他示意心腹停下,从轮椅上施施然起身,整了整衣服,微笑着,正要上前去英雄救美,却见洛金玉又开口了。
洛金玉沉默片刻,微微蹙眉,看着这御史的眼中很有些不解之色,道:“我乃淳安二年御封状元,礼部郎中。上疏陈言我所见之众官百态,质疑我所质疑之百官行为,是我的权力,更是我的职责,我为何不敢上疏?”
御史:“……”
“至于你其后所说,我亦不认同。我昨日从未辱你,是大人你拿官律与我辩论,你能辩,为何我不能有论?难道只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即算有错,他人也不能指出吗?否则就是辱你?”洛金玉问。
“你——”御史绞尽脑汁,急急道,“我没跟你说官律,你辩官律也就罢了,后来口出狂言,说荫职之制该废,你岂不是在反对太|祖皇帝?”
说到这里,这位御史大人倒心中又安定许多,暗道,这洛金玉也是实在不识抬举,书倒是背得多,成了一个十足的迂腐又愚蠢的书呆子,不知半点人情世故,那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倒是看看,众人是帮我,还是帮你。
之所以都察院上下都熬夜集思广益整治此人,除了知道沈无疾即将垮台,赶着借此向喻家表好之外,还因洛金玉昨日说到要上疏提议废除荫职之制。
本朝文武百官之中,得此制庇佑,荫职之人,少说也将近一半。其中自然不能说全是酒囊饭袋、纨绔子弟,甚至许多人还觉得自个儿天资颇好,言及则说就算不荫职,凭自个儿本事,甚至还要比此刻地位更高。
可“觉得”是“觉得”。
若要他们当真没了这个福利,真去参加春闱应试,一步步上来,必然没几个人愿意。
无外乎,其实内心深处,对自个儿或儿子们的真正资质本事,还是多少有数的。
因此,洛金玉那话,把他们给吓着了。
他们生怕洛金玉真去提了这事儿,就算没能彻底实行,万一碰伤个边边角角,也说不定他们之中谁就吃了这个大亏。
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
坏人官路,便是杀人全族。
他们如何不记恨洛金玉,如何不越发铁了心要追随上面那几位,将沈无疾与洛金玉早日摁死为妙?
“我没有……”洛金玉微微叹了声气,“唉,罢了。我不在这与你多说,我说再多,你也听不进去,因你并非要与我论理,你只是想要挣回所谓面子,所以胡言乱语,给我扣罪名。你上你的疏,我上我的疏,到时皇上面前再见。”
御史:“……”
洛金玉道:“下官再说一次,请都察院当差放开下官家中门房。”
这御史仍在气恼之中,一时不曾反应,他身后其他都察院为官的见状,便站出来为同僚撑场面,回驳道:“都察院办差,你这门房阻拦,抓他怎么了?办他一个妨碍公务罪,怎么了?”
洛金玉的眉头越发皱紧,看向一旁来福:“你说事态真相如何。”
来福上前一小步,愤愤道:“大清早的,他们来府门前,也不敲门,只用脚踹,您看,这门上脚印还在呢。门房还以为是醉汉走错了地儿,便高声骂了句混账,然后去开门,谁知道就是他们……谁知道堂堂都察院办差,是这么办的呢?”
“放肆!”那御史此刻回过神来了,横眉怒骂,“区区一个小厮也敢羞辱都察院,真是狗仗人势!来人,把他也扣了!”
“我看谁敢!”洛金玉厉声道。
那都察院当差的小兵一时为他气势所吓,讪讪的,没敢上前。
见状,御史越发气恼,大声道:“洛金玉,你这是要反!”
君天赐本坐回了轮椅上歇着看戏,见到此处,忙又起身整顿衣裳,刚把脚迈出去一步,要英雄救美,猛地听到一声喝,心头一震。
“不如你们现在就和我一起去皇上面前陈明实情,看是谁要反!”洛金玉比那御史的声音更大,不见丝毫惧色。
君天赐:“……”
他犹豫了好一阵,决定还是坐回去,再等等。
总得等洛金玉气势弱点儿的时候,才好出面去救。
洛金玉冷冷道:“我说过,沈无疾还未论罪,我亦是朝廷命官,你们审查我绝无异议,可你们来我家门前踹门,是何意思?就算我与沈无疾非是朝官,而只是寻常百姓,你们都察院同样无权踹我家的门。有事就办事,有理就辩理,事还没办,理也不辩,就来踹别人家的门,这等无礼行径,你们竟还有脸自称都察院办事?说你们是地痞流氓都不为过!”
御史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咬着牙,尖声道:“还看着干什么?把那小厮抓起来!”
那小兵刚上前一步,就听见洛金玉喝道:“你敢!”
“我今儿就敢了!”御史对小兵道,“去!再不听令,你也不必回都察院了,跟洛郎中和沈公公当差算了!”
小兵无奈,只好继续上前。
洛金玉挡在来福面前,来福与西风、周围其他小厮都大惊失色。
——这些人都跟了沈无疾这么久,达官显贵见过不少,且各方得沈无疾恩惠,对沈无疾忠心耿耿,自信沈无疾不日就会出狱,将这些落井下石的东西给踹飞。也因此,来福刚刚才敢那样与都察院对峙,就连都察院说要扣他,他都不怎么怕,其他人也不怎么怕。
但是,这下子夫人挡来福面前,他们就怕了!
老爷那日被带走前,对他们说过,别的都不需多管,只需照顾好夫人,等老爷回来就重重有赏,可若夫人掉了一根头发……等死吧!不,要叫这群废物都死也死不了,都去东厂住个十天半月吧!
虽说来福等人从进府开始就日日被老爷\\干爹威胁恐吓,从来也没人真去东厂住过十天半月……可这回,若真叫夫人掉了头发,那,就说不一定了……不,是东厂去定了!
更何况,就算没有这个恐怖威胁在,他们也是要护主的。
此情此景,若是老爷,他们也不担心了,老爷比他们能打多了……可这是夫人!夫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生过那么多场大病!到现在看似好了,其实还吃着补药呢!
再想到夫人刚进府时那动不动就吐血昏厥的弱不禁风的样儿……
君天赐见状,顿觉自己的大好机会到了,可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急忙用力一拍扶手,腾的起身,预备前去英雄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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