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待日后慢慢与你说, 不急。”沈无疾笑着说, “今儿还是赶紧先回去吧, 咱家可急着看新屋子呢。”
洛金玉点点头,领着他又朝新家方位走去。
虽然洛金玉已经尽力选了人少的路, 可难免遇到些人。
如今满京城谁人不知大权宦沈无疾贪赃枉法、锒铛入狱,最终被削去官职身份, 抄家充公了呢?
沈无疾往日行事高调, 确有不少嚣张跋扈之处, 虽也不是对着这些不相干的百姓,可到底他之行为行事是有目共睹, 众人对他观感差也再自然不过。加之曹国忠的干系, 更叫人对于权宦杯弓蛇影。
一路走来, 有认出了沈无疾的,纷纷道路以侧,亦不敢轻易出声, 又要摆明自己的嫌恶之情。
——京城人常年住在天子脚下,乃是离朝政根本最近之处, 便极圆滑,较之别地百姓,更重对官场世故的钻营。如今沈无疾看似失势,可究竟自由完好地出了狱,不仅百官,百姓也唯恐他很快东山再起,因此不敢授他太明显的把柄。
可如今形势, 若半点态度不摆出来,又怕被身边的人嘲笑懦弱。
因此眼神最安全不过。
洛金玉察觉到了,看一眼沈无疾,虽这人貌似什么都没发现,一路含笑望着自己说话,可他心里依旧担心,便牵住这人的手。
沈无疾受宠若惊:“哟,平日里在外面想牵你,你不还害羞吗?”
洛金玉装作没有听见。
沈无疾笑出了声。
两人回到新院子门口,沈无疾还未进去,就觉得这院子可能确实是小,大门都说不上“大”,好像比以前的沈府大门的其中一扇还要小几圈。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可仍能看出木头门上掉漆的岁月痕迹。
西风留在家清洁,算着时候,时不时往大门口跑,这一下子正好撞见了沈无疾,他眼中一酸,扑上前就往沈无疾面前跪,哽咽着叫道:“干爹受苦了!儿子无能,儿子不孝,干爹受苦,儿子别说救干爹于囹圄,就连去探望都做不到,呜呜呜……”
“嗐,你若有那出息,就是咱家叫你爹了。”沈无疾笑着拉他起来,“行了,别弄得生离死别似的,寒不寒碜?还添晦气。”
西风骨碌一下爬起来,用手背胡乱擦去眼泪,努力笑起来:“是,干爹说得是。”又道,“您先别进去。”
说完,他转身就往里跑,一边叫道:“干爹回来了!”
“嗳——”沈无疾拦都没能拦得住,白了一眼,对着洛金玉道,“必然又是你惯着他,咱家这才多久没管他,就这么大呼小叫了。”
“……”
洛金玉平白就被扣了这么一个罪名,很是无辜。
一则,他自幼所学,并不允许他宠孩子宠到孩子无急故而疾奔呼叫。
二则,很显然,西风是像极了沈无疾,以往沈无疾不成天大呼小叫的吗……
顾虑到沈无疾刚出狱,吃了苦,洛金玉不与他争。
没多久,西风和来福就奔出来了,一个拿着艾叶条儿,一个手上端着火盆。
来福将火盆放到门口地上,先朝沈无疾跪下磕头,也是如西风一般含泪说句“受苦”,也不必沈无疾说话,就自个儿爬起来,向一旁的洛金玉问了声好,便连声催沈无疾跨火盆去晦气。
西风在旁边则拿着艾叶条在沈无疾身周扫来扫去,嘴里还念念有辞。
沈无疾提起衣摆,跨过火盆,看一眼身边神神叨叨的西风,正要说话,来福端起火盆挪到他面前,道:“老爷,多跨两次。”
“……”
嗳,人家一片好意,却之不恭。
沈无疾便极配合地又跨了两次。
西风看着看着,不由悲从中来,眼圈又红了:“咱们家连多几个火盆都买不起了……”
“……”沈无疾看他,嫌弃道,“在这儿哭什么穷?那你别吃饭了,省钱买火盆,买那么多火盆给你当饭吃了。再嫌家贫,出门自个儿寻富的去!”
西风见他皱眉训斥,顿时讪讪,低着头不敢看他。
洛金玉忙道:“又没别的意思,你何必这么说话。”
“呵,你听着没别的意思,咱家却听出了他许多的意思,”沈无疾横眉冷道,“这些年养富贵了,好吃好喝供着,真拿自己当少爷了。如今这儿少爷做不成了,住这院子委屈了您,您赶紧的,再找高枝儿去,这小庙供不起大佛,浅池子留不住真龙。”
闻言,西风脸色大变,急忙往地上一跪,砰砰磕头,赌咒发誓:“儿子若有这心思,叫儿子天打五雷轰!”
“做什么呢,”洛金玉忙道,“来福,拉他起来。”
来福劲儿大,强拉着西风起身,把他架住。
西风这下子越发憋不住了,咬着嘴唇,眼泪哗啦啦往下流,哭得浑身发抖。
洛金玉看得很是不忍,又去劝沈无疾,可还没开口,沈无疾已冷笑道:“你倒是帮他说好话,他却不见得记你的好!”
“你这说的什么话?一回来,都开开心心的,他就随口说句,你也值得这么训斥?”洛金玉道。
“哼,‘随口’?咱家看不是吧?”沈无疾道,“从一回来,他就一眼没看过你,一声没叫过你。”说着,他盯向西风,“怎么着,您是记恨他叫您做不得家财万贯的少爷了吗?”
“儿子绝不敢!”西风哭着喊着又要跪下磕头,来福赶紧死死架住,小声劝道:“你可别继续惹他了。”
“本来就只是个伺候人的奴婢,有得吃穿能不挨打就是美梦了,如今是不记得自个儿身份,倒还嫌弃家贫来了?!”沈无疾厉声问道。
“儿子没有……”西风急得直哭。
洛金玉正要再劝,沈无疾正要再骂,院里传来明庐的声音:“你怎么一回来就闹啊?你不在这段时候,家里都清净。”
沈无疾见明庐扶着爹走过来,仍当他俩外人,不愿当着外人的面教训自家人,便冷着脸对西风道:“自个儿去柴房面壁,清醒清醒。”
洛金玉还要劝,沈无疾堵住他的话,道,“谁帮他说话,他就别面壁了,直接滚蛋。”
“……”
洛金玉见他在气头上,知他脾性,尤其在众人面前更是不愿往回收话的,便只好暂且按捺,待稍后私下里再劝。
待西风哭哭啼啼地走了,沈无疾瞬间变了一张脸,笑着问好:“爹与哥哥近日可好?”
“我本来还好,可爹不好,整日里唉声叹气,逮着我骂,我喝口水都是错的,害得我也不好了。”明庐道。
明先生瞪大儿一眼,看向小儿,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摇着头道:“你可糊涂,干出那些事来……该罚。子石做得好,还罚轻了!”
“嗐,您说得对,这不,咱家就老老实实挨罚了吗。”沈无疾笑道。
明先生又训斥了他两句,见他笑吟吟的孝顺样儿不反驳,便训不下去了,道:“唉,日后可千万别再犯了。”
沈无疾笑着点头,他说什么都应。
明先生也没别的能说了,见他实打实的瘦了一圈,心里也是疼的,忙拉着他往屋里走。凡事都可稍后再说,先吃饱了饭。
沈无疾正走着,又停下脚步,看与洛金玉说话的来福。
来福道:“那小的先回去了。”
他与西风一样为沈无疾鸣不平,觉得洛金玉不近人情,却到底他比西风年岁大,更懂人情世故些,因此虽心里不满,不像以往那么亲近,可面上对待洛金玉,尤其是当着沈无疾的面对待洛金玉,他还是很谨慎的。
洛金玉正要留他,听见沈无疾问:“对了,不是说来福也遣散了吗?”
“是,但来福这几日帮着忙前忙后,出了大力。这院子的房介还是他托人介绍的。”洛金玉说着,看向来福,道,“怎好叫你就这么走了,留下一起吃饭吧。”
“规矩不能废,小的怎敢同桌。”来福笑着道。
“叫你留下就留下,什么规矩。规矩就是你如今不是咱家家里的下人,是个来热心帮忙的街坊,咱家不表示谢意,那才叫没规矩。”沈无疾道,“别多说了,跟上来。”
来福想了想,却之不恭,便跟了上去。
西风跪在柴房里,对着墙,低着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吱呀一声响,有人进来了,捎带着饭菜的香气儿。
他想了想,来福这时候大约回家去了,便以为是洛金玉,仍赌着一口气,在那不动。
“怎么着,连咱家一起记恨了?”
西风一怔,忙回头去看,见沈无疾端着一碗堆满的饭菜进来。
“干爹!”西风委屈叫道。
沈无疾朝他走过来,蹲在他面前,将碗递给他:“吃吧。”
西风犹豫一下,接过碗,期期艾艾地看他。
“看什么看?坐着吃吧。”沈无疾自个儿先席地而坐,白他一眼,“也别装,你肯定偷着换腿了,腿没麻。”
“……”西风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干爹慧眼如炬,儿子什么小心思都逃不过干爹法眼。”
“都是咱家玩儿剩下的,你这就叫班门弄斧。”沈无疾埋汰他,“别说了,吃吧,凉了。”
西风见他态度,放了心,用力点头,与他对面坐着,埋头吃饭。
沈无疾看着他吃饭,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长叹一声气。
西风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干爹。
“继续吃你的。”沈无疾说。
他继续吃。
沈无疾又叹了一声气:“你啊,打小跟着咱家,好的也学,坏的也学,咱家骂你就跟骂自个儿似的。”
西风:“……”
他低着头,继续吃饭,眼却悄悄地又酸了。
“你是不是觉得,金玉他不该那么判咱家?”沈无疾问。
西风握着筷子的手指略一用力,低着头道:“皇上让干娘审案,儿子觉得,必然是想对干爹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你别管皇上怎么想,”沈无疾道,“你只说,你觉得咱家错没错,该不该罚。”
西风饭也不吃了,沉默许久,道:“您是儿子干爹,是亲人,您永远不会错,就算实在错了,儿子也绝不会说您的不是。”
“是啊,你是这么想的,若换了咱家,大约也是这么想。大约,其他人大多都这么想。”沈无疾轻叹道,“可如此,咱们就是对的,金玉他就是错的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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