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疾在气头上, 走得飞快, 何方舟紧赶慢赶的, 也究竟是没能赶上他,只得长叹一声, 自个儿回东厂去。
不料他在东厂门口,又遇上了一位不速之客。
明庐。
何方舟乍见着他, 自然是心中一喜, 可随即又黯然起来, 远远颔首便当打了招呼,连神色都矜持得好似两人连陌路都不如, 径自向东厂里走去。
“方舟!”明庐急忙过来拦他, “你先别闹, 借一步说话。”
何方舟知这人行事是不讲规矩的,若要闹,也是他闹。可何方舟自然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明庐拉拉扯扯的叫别人看笑话, 更丢东厂的颜面,他便只得转身向不远处一个僻静长巷子拐去。
明庐急忙跟了过去。
到了无人处, 明庐叹道:“你叫我好想。”
倒是不再如以前那样上手就抱就要亲了。
而这回两人闹气,正是为了这事儿。
“唉,早知今日,我就不那么尽心尽力地帮你找那位展公公了。”明庐叹了一声,瞅着何方舟的脸色,忽地又笑起来,道, “逗你的。”
“我自知如此。”何方舟道,“清水出事时,多赖你主动帮忙打听,方那么快得到他的下落线索,否则是有些难的。”
“何必说得这么见外,我也不过举手之劳。”明庐并不以此邀功,且问,“你去看过他吗?他没事吧?”
“并无大碍。”何方舟道。
“那就好。”明庐从怀中掏出几个信封,道,“你让我托人查的事儿,新有些眉目。”
何方舟一面道着谢,一面伸手去拿,明庐却猛地将手收回去,勾唇一笑,凑过脸去他面前,朝他眨了眨右眼,模样顽劣得很。
“……”
何方舟面色不变,继续伸手去拿信封,愣是给拿到了手——当然,也因为明庐没当真要与他抢。
明庐见这招也失了效,靠着身后的墙,颓唐道:“看来,你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原谅我了。”
何方舟拿着信封,垂眸沉默片刻,低声道:“说不上原谅与否,你……你本就不好此道,我更身残体缺……”
“方舟。”明庐急忙打断他的话,一面去捉他的手,一面道,“我绝无此意,那日本就喝多了酒,酒后雄风不振是正常事。”
何方舟躲避着他,想起那事,一向平静的心中又翻起波浪来,微微蹙眉道:“总之此事无需多说了,你我且先各自冷静一段时日。”
正是一边忧愁,一边欢喜……当然,若要展清水公公承认自个儿欢喜,他是绝不肯承认的。
但无论他承认与否,他都过上了自个儿曾想象、曾羡慕过的沈无疾的快活神仙日子。
他府里再不是冷冷清清的只有那几个下人,他府里如今多了一个慕容,却仿佛是多了许多人似的,因为这一个人就带来了许多的活气儿。
展清水吃饭时再也不会孤孤单单一个人吃了,多一个人,菜都好多做两道花样。
慕容还很是知文识礼,虽学的医道,却也在儒学道学上皆有些涉猎,谈天说地起来,很让人愉快。
尤其……尤其令展清水受宠若惊的,还是慕容那起先惊着了他的痴爱之心。
说来也是羞愧,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表白倾慕。
他既觉得新奇,也觉得好奇,拐着弯儿地向慕容打听他喜欢自己哪儿。
展清水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他知自个儿生得到处寡淡,不往外比了,就在五虎里比,相貌和谋略、武功都远远比不过沈无疾,也比不过何方舟,身量体魄比不过谷玄黄,胆量比不过向群星……
若要论平平无奇,他方排得第一。
再往外比,那人杰就更多啦。
就是和那明庐的风流浪子比,人家着实也生得英俊不凡,靠自个儿做上的武林盟主,而展清水自己则是靠沈无疾给拉扯上首席秉笔的,且又听说姓明的于闺房秘事上颇有些本钱本事,展清水就……就根本不用提了,什么也没有。
可他在慕容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另一个人了。
什么可靠,什么清俊,什么这个,什么那个……
听多了,展清水恍惚间差点儿就真信了。
……
数日之后,展清水不敢懈怠,早早回了宫里当差,只是司礼监里的诸位都明显地察觉到了展公公的异样。
这展公公……咋有那么点儿像沈公公发情……唔,求偶,也不妥当……发春……时的样儿?
众人倒都知道展公公自个儿被拐了一道,最终却反拐了个人回来的事,连慕容的姓名相貌来历都议论得差不多了。
如今看展清水这样子,心中有数,闲暇时自然要多揶揄起哄一番,问展清水什么时候请喝喜酒。
看这展公公,以前就是出了名的“第二个沈无疾”,后来沈无疾找了洛金玉,展清水就也找个书生似的男人回家,那他必然还得学沈无疾大张旗鼓地办场婚事。
何方舟平日进宫没这么频繁,今日他是有个东厂的事儿要问沈无疾,这才来的。
他一进司礼监,没见着沈无疾——喜福说他还在皇上那——只见到众位公公将展清水围在中央,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一个个说得红光满面的。
何方舟既来了,总也要打招呼,不好转头就走。他便笑着道:“诸位公公好趣味,这是在说什么秘密好事?咱家能不能听?别是司礼监独一份,东厂那么多同僚却没份。”
展清水本来被众人起哄得飘飘然了,如今一听这熟悉的嗓音,顿时从软绵绵的天上云朵里直直地往下掉!
他忙道:“没说什——”
“嗐,何公公你与展公公向来关系好,那肯定少不了您的上座。”刘公公笑着道。
张公公也笑起来,附和道:“是呀是呀。”
是你们大爷!展清水忙道:“不是——”
“嗳,刚也不害羞呢,此刻害起羞来了?”王公公笑着看向何方舟,“展公公和他那带回来的小大夫,好事将近了呢。”
“哦?”何方舟一怔。
“没!”展清水忙对他解释,“他们胡说的,没这回事。”
“哎哟,这可像什么话了,刚刚分明是您自个儿说的。”刘公公打趣道。
展清水面色扭曲微妙地瞪他:“咱家说什么了?咱家什么都没说!”
“您是什么都没说,就正代表您什么都说了。”刘公公道,“那刚刚,咱们都说到摆几桌酒、请哪个铺子的裁缝做新装了,您就笑,别的都没说。”
展清水:“……”私下里说个笑罢了,难不成我还非得撕破脸皮骂你们一顿吗?我又不是沈无疾!
何方舟左看看满脸揶揄笑意的公公们,右看看满脸急切慌张的展清水,笑了笑,只道:“司礼监顶好的风水。”
再没说别的。
他说完这句,就自顾自去寻了处没人的椅子坐下,闭目养神,静待沈无疾回来。
其他人知他性情文静,向来如此,也不以为意,回过头来继续拱展清水,可没拱两句,都见着展清水不似刚才喜色和颜,便相互使了眼色,纷纷找借口走了。
他们倒也不知展清水和何方舟之间细节,但总之若他们微妙也正常。
待人都出去了,展清水低声叫:“方哥。”
何方舟缓缓睁开眼睛,含着温柔的平静道:“公家地方,不要叫私家称谓。何事?若是私事,也不要在说公事的地方说。”
展清水欲言又止,最终憋闷地吞了回去。
何方舟又闭上了眼睛。
如此,在展清水单方面僵持一阵后,何方舟忽然又睁开了眼睛,眸色有些微妙地看着他,问:“你认为慕容像我吗?”
展清水一怔,随即慌乱起来,虽他也不知自己慌乱个什么劲儿……
“你、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俩哪里像了?”展清水想也不想,急忙否认。
“我在认真问你,你且认真答复。”何方舟耐心道,“这很重要。”
展清水拧起眉头,半晌,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何方舟问:“很像,是吗?”
“不是!谁也比不过你!”展清水恐慌又委屈地看他。
“我会医术,他也会。我性情文静,他也很像。”何方舟缓缓道,“清水,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展清水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什么?”
“……”何方舟叹道,“我希望我是错的,若没有错,那慕公子,大约是别人使的美人计。”
展清水惊讶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司礼监向来除无疾外,便是你最大,如今印更是由你代掌,还没有拉拢你的好处吗?”何方舟道,“你向来和无疾走得近,甚至诸多方面都极像他,这些里外的人都知道。他有洛公子,又总是人前夸耀,你少不了就要羡慕。清水,很可能,从桃花源起,就是‘他们’的阴谋,为了将慕公子安插在你身边而不受人怀疑。”
展清水的眉头越皱越紧:“东厂查到了什么?”
“东厂什么异样都没查到。”何方舟道。
“那——”
“慕家父子行医数地,没与人出过一点纠纷争执,要么就是完全不认识他俩,要么就是说让他们诊过病的,这些人无一不说他们好。”何方舟问,“你觉得这正常吗?”
“或许是他父子二人乐善好施,总是义诊,忒得人心……”
“也许吧。”何方舟温和道,“我也不敢妄下定论,因此来找无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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