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争执过后, 朝中内外, 沈系与君系, 便泾渭分明起来。
君亓自不用多说,底下的人都得了他的意思传授, 且就说沈无疾,他回过神后, 在司礼监对展清水等几个亲近太监嚷嚷, 说“咱家回过味来了, 姓君的老匹夫,这是故意惹咱家上钩呢, 拿咱家扯旗子, 立他君家招揽人心的威风”, 云云,不日这些话,就不知从哪儿, 传了出来,也叫沈系下面的人都知道了意思。
总之, 就是打起来了呗。
那就打,谁怕谁。
自此,两边的势力冲突不断、相互揭举,水浑得不行。
鹳蚌相争,自然就有渔翁想要得利,而喻长梁觉得自个儿理所当然是这渔翁。
但是,令喻长梁没有想到的是, 他爷爷喻阁老,将他摁得死死的,不许他来过这趟混水。
喻长梁起初还敬畏爷爷,逐渐,他便不耐烦起来。
爷爷是老了,且又生过那场重病,没了心气儿,不足为奇。可他与喻系其他人,可都在壮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难道整日里被别人嘲笑龟缩,不憋屈吗?
于是,喻长梁左思右想,还是瞒着爷爷,往这浑水里搅了。
一时之间,朝野混战,发展至后来,甚至沈系与君系的人在公事场合上遇见了,连招呼都不肯打。
君系的人觉得自个儿高贵,必言自个儿不与宦党为伍。
沈系的人……则许多都不认自个儿是沈系,究竟他们仍觉得攀附宦官丢人,可又想要攀附,便耍了个聪明,自认洛系。总之洛金玉与沈无疾是一家,沈无疾一定不在意的。于是沈——哦,洛系,他们觉得自个儿清高,瞧不起君系。
展清水若无其事地给人抓药,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儿,偶尔看一眼正在给人诊病的慕容,飞快收回目光。
他已经知道了慕容的身份。
沈无疾告诉他,慕容是君天赐的人,就连那“桃花源”,也是君天赐的手笔。
展清水当时便在心中泣血,暗道:咱家就该知道……就该知道!平白无故来个人,模样也好,性情也好,怎么就看上咱家了。原来,还真是装的一场戏,叫咱家做了一场梦!
他大受打击,本想将这也值不少钱的铺面收回,把这慕容赶走,此生再不相见,谁料沈无疾这厮又说:不行。
不仅不能收铺子赶人,沈无疾还要他继续做那个心里打着小九九、想要左右逢源、移情别恋的多情人。
展清水恼羞成怒,骂道:“咱家没想左右逢源移情别恋!”
“嗐,事到如今,在咱家面前,你还装个屁。索性认了,咱家还高看你一分。”沈无疾很瞧不起他,斜着眼道,“你若半点意思也没有,你就发个毒誓,若你想过要与慕容好,何方舟明儿就和明庐滚床上去。”
“呸!说的什么混账话,晦气话,呸!呸!”展清水生怕自个儿呸得不够及时,叫沈无疾这王八蛋说的话成了真。
“呵。”沈无疾一脸看透了他的鄙夷样子,着实是叫人恼火。
可恼火也没法子,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展清水本还抱着一丝希望,前来医馆对质,慕容已经得了君天赐的意思,爽快地承认了。
展清水顿感生无可恋,还得继续装出那个摇摆不定的模样,时不时来医馆,代替沈无疾,拿君天赐通过慕容转交的一些东西。
不过,说起来,展清水也没想到,沈无疾与君天赐竟然暗中有这些联系合作。
更叫他没想到的是,君天赐竟想弄死他自个儿家。
起初,展清水生怕这是陷阱,还劝沈无疾慎重来着。
无奈沈无疾这人独断专行惯了,他也只能听从。
直到通过君天赐的情报,真叫沈无疾这边打掉了君系一些要紧之处,展清水这才逐渐放下了些心来。
——如今沈系与君系明争暗斗,君系掉了要紧地方,竟没起疑心,只当是沈系误打误撞。而展清水也直到这时候,才明白沈无疾故意惹大那事,原来是为了掩人耳目弄这些。
今日,医馆闭了张,展清水从慕容这拿到君系在北疆军营里关于粮草买卖贪贿的账册,立刻便要告辞。
慕容笑道:“别急着走啊,一起吃个饭。”
说着,还伸手去拉他。
展清水如被雷劈了似的,急忙甩开这人的手,远离他几步,高傲矜持道:“咱家还有许多事要忙,不吃了。”
慕容笑出了声:“清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对我的。”
以前是以前,以前咱家还以为你对咱家——嗐!自作多情了一场!也不知这厮日后肯不肯把这铺子的房契还给咱家,别叫咱家人财两空。展清水悻悻然想。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拿你这一个铺子,也没和你睡过,心里还是不安。”慕容叹道。
展清水倒吸一口凉气。这厮本性竟如此厚颜无耻的吗?!说的这叫什么话?他难道是勾栏小倌吗?而且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想还铺子的意思吗?!呔!又一个混帐!姓明的骗我方哥的人,你就骗我的钱!每日都死那么多人,怎么就还没轮到你们呢?!
“你的事儿呢,我也大约清楚,”慕容向他友好道,“不就是对何公公求而不得嘛,这有什么难的,先前看得我都费劲。”
……
何方舟正在房中盘膝运功。
他虽失忆,可习武多年,功夫还在体内,加之展清水细心点拨教导,何方舟如今总做些调息打坐,顺通经脉,刺激穴位。
忽然,他于寂静中听到声音,缓缓收回心神,睁开眼睛,笑道:“清水。”
“不知你在调息,打扰你了。”展清水道。
“无妨。”何方舟下了床,走过去,“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吗?”展清水笑着问。
“这倒不是。”何方舟也笑了,觉出些奇怪,一时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想来想去,何方舟打趣道:“你今儿怎么穿这么好看,倒像哪家的公子少爷。”
平日,展清水不太重视这些个,他还忒嫌沈无疾爱俏,说那人总花里胡哨的,不够稳重,生怕别人不知道自个儿是太监似的。
此刻,展清水却换了一身行头,一向爱穿深青色系的他,改成了一身嫩黄色的圆领袍,头上束的冠,是时下年轻男子间颇为流行的样式,脑后头吊着俩小穗子,很是俏皮。
虽只是身衣裳,可叫何方舟乍一看来,便觉得眼前似换了个人似的。
展清水虽索性拿一把猪油糊住自个儿的心,信了那慕容说“男子才要装扮,人家再瞧你的心,也得先瞧你的外貌”,换了这么一身轻浮的玩意儿……其实仍有些忐忑局促,生怕叫人看笑话。
他本也生得普通,远不及沈无疾与何方舟他们好看,就连向群星,其实也是比他好看的,因此,沈无疾与向群星穿得花枝招展,或许别人不说,可自个儿的话,就……
展清水忍了忍,将“我也觉得有些奇怪”给吞回了肚子里,强颜欢笑道:“怎么,不好看吗?”
慕容又说了:我当初在旁看你与何公公说话,实在也是没眼看,他又不是沈无疾,你连沈无疾都不怕顶撞,怎么就对何公公那好脾性的人如此唯唯诺诺?倒是显得你尊重他,我对我师父就是这样,我师父明年七十大寿。你且展露些自信风采来,否则你怎么能怪他始终将你当晚生看待。
“很好看啊。”何方舟笑道,“叫人眼前一亮。”
“那……像不像是要去踏青的样儿?”展清水壮着胆子、厚着脸皮问。
何方舟讶异地一笑:“原来你是要去踏青,因此换了衣裳。和谁去?”
展清水道:“也没约好人,叫是叫了沈无疾,可他说洛金玉忙着不去,他就懒得理我,也不去。倒是将西风扔给我,让我给他带儿子。我寻思着,耀宗也许久没出去玩了,索性我带了他与西风一块儿。”
何方舟点点头。
展清水又道:“可俩孩子,我一个人带不来,方哥,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
何方舟微笑道:“也好啊。”
展清水大喜:“真的吗?”
“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何方舟问。
于是,一行人便开开心心地去踏青了。
耀宗且不说,西风这孩子向来伶俐,私下里得了干爹与展公公的提点好处,那可不得拿出当初撮合他干爹干娘的劲头来?
待到傍晚时分,展清水先将西风送回去,自个儿几人才回展府,安顿好累得到头就睡的耀宗,看一眼若无其事的何方舟,犹豫一下,问道:“方哥,那你是什么想法?”
何方舟不解道:“什么?”
“你又何必装不知道,我今儿,分明叫西风与你暗示过了。”展清水心如战鼓,咽下口水,低声道,“我对你有意,你怎么看?”
“……”
何方舟还真是打算装不知道这事儿的,谁料展清水竟直接问了出来。
他总觉得,好像展清水不是这个性子……
虽然失忆了,可何方舟拒绝的话,却与以前大同小异:“我还以为,是西风童言无忌,在说笑话。你我皆是太监,说什么这个那个。”
“又不做那些事,在乎什么太监不太监。”展清水哪儿不想做那档子事,光是想想,脸都要烧透,可如今只能先把这狼尾巴藏起来,万事以打开方哥心防为要紧,“其实,也就是如宫女和太监对食一般,无外乎相互扶持照顾。我、我也没想别的……虽你我本来也亲近照顾了,可究竟,很多知心话,还是不好说的。”
“我——”
“方哥,”展清水打断他的话,“我也不是催你,只是先与你说明,我对你就是有这份心思。你也不忙着就拒绝我,再想想。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说完,展清水转身就跑。
何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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