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曹国忠奄奄一息,翻着白眼看向面无表情的沈无疾,咬牙切齿地弱声问道:“不知道龙脉所在,你交得了差么?”
“曹公公都如此了,仍操心这么多呢。”沈无疾淡淡地道,“看来还是吃得太多,拉得少了。”
狱卒继续往曹国忠的肚子和肠子里面灌水,曹国忠紧闭双眼,痛苦得继续叫骂。
“曹公公千万别急着说出龙脉所在,你一旦说出来了,无疾便没缘由这样来探望你了。”沈无疾勾唇一笑,毫不留恋地转身沿着来路出去,将曹国忠的咒骂与哀嚎尽数抛在身后。
虽今日无需沈无疾当值,可他从天牢出来,仍去了宫里,向皇帝与皇后磕头拜年,讨了个赏,侍候二人用了早膳,这才出宫,一一前去各重臣府上拜年。
虽有些重臣心里对这宦官避而远之,可却不得不给沈无疾面子,都对他热情相迎,因沈无疾代表的不是他沈无疾自己,而是皇上。
谁都知道如今的皇上宠信倚重沈无疾,一如先帝当年宠信倚重曹国忠。沈无疾哪怕眼看着就会是下一个曹国忠,目前,他们也只能暂且周旋。
好在重臣们都住一块儿,沈无疾出了这家门,便去那家门,倒也便利。
午饭时,洛金玉坐在桌前,望着面前的满桌佳肴,犹豫一下,问侍奉在旁的西风:“沈公公不回府用饭吗?”
“今儿初一,干爹到处拜年呢,兴许遇上哪家就被留饭了。”西风道,“他特意叮嘱,让你别等,自己吃。”
洛金玉问:“每年都是这样吗?”
“往年曹国忠还在呢,都是曹国忠去的。”西风道,“不过干爹有时候会跟着去。”
洛金玉点点头,不再问了,他拿起筷子,又道:“既然公公不在府中,你不如一起吃。”
他不习惯被人侍候,尤其是吃饭时,西风站在一旁殷勤地给他布菜,人多倒还好说,只有他一人,便有些不适。
“这不行,干爹会骂的。”西风摇头。
洛金玉这些日子多是被西风照料,且西风照料得尽心尽力,一片热诚,又年纪小,看着模样乖巧,自然令洛金玉生出了些对孩子的疼爱关怀,因此,本也不是该他多言的沈无疾府上的事儿,他却仗着此时没有旁人,问:“沈公公与你不是情同父子吗?”
“是啊!”西风提起这个,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开心不似作伪。
洛金玉却看不懂这“父子”二人的日常相处:“那为何,你像个仆人似的。他总是骂你吗?”
“因为我本就是奴婢啊。”西风理所当然地道。
洛金玉不懂。
西风见他茫然的眼神,笑了:“洛公子与我们不同,不懂也是自然。干爹这样待我,也是为我好。”
洛金玉愈发迷茫。
西风催促道:“洛公子,先不说这些,你先用饭吧,菜都凉了。这都是干爹特意令厨子为您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洛金玉早便察觉了,闻言道:“公公有心了。”
“干爹很厉害的,他能记得所有人的喜好,我总记不住那么多。”西风一面为洛金玉布菜,一面道,“他总是骂我笨,说这都是奴婢安身立命的本事。”
洛金玉:“……”
西风察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好,赶忙道:“但干爹对洛公子与对旁人,是大大不一样的!干爹关注他人喜好是为有利图,对洛公子好,却只是为博公子一笑!”
洛金玉:“……”
他心想,不该为此惊奇,沈无疾养大的孩子,自然与沈无疾一样,满心里都是些儿女情长……沈无疾究竟天天的在胡乱教孩子什么呢?!
洛金玉这段时间因在病中,吃得很少很清淡,如今因着初一,多吃了些菜肴,身子又好了起来,见日头不错,便问西风,自己能否去街上走走,散散食,也看看热闹。
西风忙道:“自然可以的。干爹说了,洛公子来去自由,绝不干涉。只是公子身子还未大好,穿多一些出门吧。”
洛金玉知他关心自己,点点头,让他给自己披狐裘,却又觉得眼熟:“这……”
“这是先圣赏给干爹的,是藩国进献的好物呢,您看这裘子,全是白狐皮毛,没有一丝别的颜色。”西风道。
洛金玉点头:“我知道。公公曾想将它送给我。”
自然被当时的洛金玉拒之门外了。
西风怕洛金玉不肯穿,便道:“干爹不爱穿裘子,他不喜欢穿一身白,说自己穿着不好看。因此这裘子放柜里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穿,总不穿,更会放坏了,洛公子就帮帮忙穿穿。何况,洛公子最合适穿白了,干爹说过什么来着……他说,洛公子穿白衣,就活生生是诗句里所说的陌上少年足风流。”
洛金玉:“……”
他不自在地道,“我也没说不穿,你无需说这些。”
他也曾被许多人称赞,从文采到相貌,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只是那时他都十分坦然。却不知为何,他听西风与沈无疾夸赞自己,便总是浑身不自在。
西风立刻改口:“不说这些,说干爹,干爹爱穿红色。”
洛金玉点头:“看出来了。”
西风别有用心道:“像不像那句诗里说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洛金玉:“……”
不像。
像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炙手可热,权倾朝野,阴晴不定,随时谋害忠良那种。
好容易,洛金玉才甩掉西风,独自出府。
西风是想跟着的,可洛金玉怕他这过分热情,尤其怕他过分热情地向自己“兜卖”他干爹,只好坚决不让他跟。
西风虽然惋惜,却也没赖皮,依依不舍地送他出了门。
洛金玉终于耳根清净了,他默默地叹了声气,站在街头左右看看,朝着更热闹的一方走去了。
今日没下雪,日头好,街上的人也多,熙熙攘攘地做着生意。
洛金玉数年没见过这样的热闹了,一时间恍若隔世。
他沿着热闹的街道慢慢走着,忽然目光一顿,有几分疑惑地落在了那边一个馄饨摊儿上,隔着来来去去的人,望着坐在那里独自吃馄饨的沈无疾。
沈无疾今日穿得比往日素,白底红纹,也未披斗篷,未戴帽,只束了冠,看起来与寻常人家的富贵少爷无异。
洛金玉望了一小会儿,些许是有所感应,沈无疾原正低头吃着,忽然抬起头来,与洛金玉四目相视。
洛金玉走去馄饨摊儿里,向沈无疾颔首示意。
沈无疾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手里面的汤匙,也朝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西风说公公去百官府上拜年了。”洛金玉问,“未有一人留公公饭吗?”
沈无疾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瞪他:“谁说的?都抢着留咱家吃饭!”
洛金玉看看他,垂眸,看看他面前的馄饨碗。
“咱家是自己不愿意在他们那吃。”沈无疾哼了一声,“爱信不信。”
“我信。”洛金玉道,“即便百官委实不喜公公,场面话也一定会说。”
“你——”
“可公公心善,不愿让他们年初一便吃个不高兴的饭,因此都拒了,自己来这儿吃碗馄饨。”洛金玉继续道。
沈无疾一怔,随即不自在地皱眉,道:“笑话。”
“那为何又不回自己府上吃饭?我昨夜都与你一同吃了宵夜。”洛金玉道。
沈无疾不再理他,低头继续吃馄饨。
洛金玉看着他吃,道:“我很愿意和公公吃饭,一个人吃,太冷清了,不像过年。”
“……”沈无疾默默地抬眼看他,“你想说什么,直说便可,无需拐弯抹角,咱家听着瘆人。”
洛金玉不说话了,坐到沈无疾的对面,沉默地注视着沈无疾。
“……”
沈无疾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等公公吃完馄饨。”洛金玉道。
沈无疾问:“然后?”
洛金玉道:“然后,”他略一停顿,缓缓道,“请公公告诉我,我娘葬在了何处,我想去看看她。”
沈无疾一怔,沉默片刻,问:“你不是说,不想去见吗?”
西风对沈无疾自然是言无不尽,日日将洛金玉的言行举止一一汇报。洛金玉曾对西风说过,他无颜去见母亲。
洛金玉道:“我改主意了。”
“你这主意变得真快。”沈无疾嘀咕了一句,低着头舀馄饨,却不急着吃,道,“西城外十里坡墓场,去吧,最好回府里牵匹马,现在时候不早了,你得快些,否则城门关了,你进不来。”
洛金玉道:“我不善马术。”
沈无疾:“……”
他抬眼望着洛金玉,欲言又止。
“百无一用是文人,公公可是想说这句话?”洛金玉问。
“咱家什么也没说!”沈无疾急忙道。
洛金玉却平静道:“公公就算这样想,也无不妥,这是事实。”
沈无疾皱起了眉。
三年前的洛金玉恃才傲物,心气儿何其之高,如今却仿若全被磨完了。
可沈无疾心里清楚,这怪不得洛金玉。洛金玉蒙冤入狱三年,那牢狱便是个磨人心气儿的地方。
只是……只是很心疼。
如今的洛金玉眉目越平和温顺,沈无疾越想念三年前那个横眉飞目、振振有辞、傲骨凌霜的洛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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